马仁庸的三种燃烧方式
我叫马仁庸,今年五十岁,在一所民办大学当副校长,我这副校长当得像本装订粗糙的线装书,夹在学术殿堂的精装典籍之间,既没烫金的名头彰显威严,也无厚重的底蕴引人驻足,倒是总带着有股子荒诞的认真劲儿,在没人搭理的犄角旮旯里,煞有介事地扮演着自己的学术江湖主角,指挥着空气里的千军万马。
于是乎从去年开始,努力保持每周一次的健身,其实我也很清楚中年人健身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股堂吉诃德式的滑稽,大抵是场荒诞又浪漫的战斗——一五十岁的人撸铁,活像和风车谈判,一边被岁月的齿轮碾出疲态,一边像希腊神话里的法厄同般举着哑铃对抗自个儿松弛的皮肉较劲,在深蹲与平板支撑间,既有深蹲时膝盖的呻吟,又有平板支撑时肚皮亲吻地板的尴尬,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对抗宇宙熵增的、注定失败的秘密起义。但我偏要举着哑铃,笨拙却执拗地守护着体内那团不肯熄灭的少年心气,哪怕它现在只能照亮跑步机上的里程数。
说到中年人,好像头发是一个无法规避的现实,而我人到中年,还顶着一头茂密的头发,这事儿细想来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周遭的同龄人,脑袋上的毛发像是被岁月施了拔毛咒,一根根地脱落,一次同学聚会,一排锃亮的脑壳在灯光下反光,人到中年剃了光头,这光景恰似把岁月的败绩昭告天下——原本稀疏的头发像逃兵般弃甲曳兵,索性扯下最后遮羞布,将嶙峋脑壳袒露在日光下。光秃的头皮泛着冷冽光泽,像面蒙尘的铜镜,映出时光打磨出的褶皱与疲态,又像张写满沧桑批注的旧稿,字里行间皆是与发际线溃退战的荒诞史诗。这些锃亮的光头,是对中年危机缴械的戏谑投降,也是向命运举起的反叛白旗,在光秃与锐利间,藏着被生活捶打后,依然能自嘲着咧嘴笑的黑色幽默。他们这些光头们仿佛要赶在中年的门槛前,把青春最后的印记彻底格式化。
而我呢?顶着一头茂密得近乎嚣张的头发,杵在这片“不毛之地”中间,恰似黑暗屋子里突然亮起的一盏明灯,又像是沉闷酒局里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它毫无道理地存在着,在时光的侵蚀下顽强得近乎无赖,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在某个神秘的时刻,自己偷偷跟岁月签下了魔鬼契约,用别的东西(比如情商?)换来了这毛发旺盛的“特权”。这一头茂盛的发量,就像生活里一个不讲逻辑的隐喻,既让人窃喜,又在旁人投来的复杂目光里,显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带着恶作剧般的趣味,嘲笑着中年世界里那些心照不宣的秃头法则。
在这庸常的人世间,倘若你瞧见个头发浓密的中年男人,大抵会疑心他藏着某种不合时宜的秘密。按常理说,步入中年该是万物凋零的时节,发际线如退潮般节节败退,连带着周身的欲望也该裹上灰扑扑的罩袍。可偏有这样的人,头发茂密得如同热带雨林,在头顶疯长,仿佛时光的剪刀从未光顾。有人说这头发茂密的中年男人,体内必定藏着条奔腾的欲望暗河,荷尔蒙翻涌着要找个出口。这说法荒诞得可爱又很带劲,给我这平淡的中年危机披上了层魔幻外衣。仿佛浓密的头发是张神秘符咒,既锁住了青春的尾巴,又召唤着某种原始而旺盛的生命力,在理性与荒诞的夹缝里,硬生生开出一朵不合时宜的奇葩。
于是,我选择了烫头。就说中年男人烫头这档子事,细究起来颇有些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当我顶着一头精心打理的卷发走在街上,恍惚间竟与千里之外的日本的银发潮叔撞了风格——那些岛国街头的银发族,西装革履却配着蓬松微卷的发型,像把昭和时代的浪漫掺进了平成的味增汤。而我这个烫头的中年男人,初衷或许只是想驯服这头过于茂盛的“野兽”,让它易于打理点,顺便抢救点所剩无几的体面,可烫着烫着,倒仿佛偷师了日本大叔的执拗美学。明明已过了鲜衣怒马的年纪,偏要在卷发的弧度里藏几分不羁,像是给规训半生的灵魂套上叛逆的假发,在油盐酱醋的生活剧本里,强行插入段荒诞的异国变奏曲,把平淡日子烫出些绮丽的卷儿,用不合时宜的时髦,对抗着岁月的平铺直叙的白开水。
每天早晨,我站在穿衣镜前,像个执行秘密仪式的祭司。先往身上喷洒名为“冥府之路”的香水——这名字总让我想起分管后勤的李副校长,他上个月刚因贪污食堂采购问题被纪委带走走真正的“冥府之路”了。香水雾气升腾时,我站在浴室的防滑垫上对着镜子说:“马伯庸的弟弟(这是同事们送的雅号),肚腩是不被允许的。”镜子里的中年男人保持着1米83的身高优势,82公斤的体重在晨光里勉强维持着体面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这具身体就像我收藏的波本威士忌,需要精确到毫升的保养。我对着镜中人举起心爱的金特洛挚爱雪茄,烟灰簌簌落在昨天刚熨烫的白色正装衬衫上。镜中人回我一个心照不宣的讪笑,下意识的摸出手机,锁屏壁纸是于谦在《非正式会谈》里叼着黄鹤楼的经典侧影。
这个月第三次,我把黏糊糊的护卷弹力素挤在掌心,感觉像在给一具名为“青春”的尸体做最后的防腐处理。此时吐出的雪茄烟雾如同某种神圣的仪式成为了是每日必修的荒诞弥撒。
在盛世大学当常务副校长的第十三年,我发明了对抗权力的秘密武器:把行政楼走廊的声控灯全换成劣质灯泡。每当教务处主任捧着捧着盖满红戳(像血手印)的文件,迈着催命的步伐追着我签字,我就突然在拐角处猛跺脚。黑暗,降临的瞬间,他那张写满他那张写满KPI、焦虑和未消化完的食堂午餐的脸会在劣质灯泡彻底罢工的瞬间,扭曲、融化,最终定格成一幅活脱脱的毕加索抽象画,像极了一个活体“年度考核指标生成器”。
就在这宝贵的、由我制造的黑暗间隙里,我总会想起自己真正的、未被红头文件污染的使命——成为于谦老师在平行宇宙的分身,虽然我抽的是雪茄,喝的是啤酒,烫头这件事前面已经说了,关于雪茄和喝酒,我来说说我的看法。
我本不抽烟,至于雪茄这事儿,仔细琢磨起来,活像一出排练了半辈子、临上场还忘词儿的荒诞剧。有人说那烟雾缭绕的架势,是在笨拙地cosplay电影里的黑帮教父,把那根粗壮的玩意儿叼在嘴边,仿佛叼着根镀了金的搅屎棍,妄图用尼古丁那股子烧糊轮胎似的苦味儿,去丈量自己那点可疑的“成熟”刻度。
又有人说,这纯属是在啤酒肚与枸杞保温杯的围剿下,绝望地凿开个冒烟的突破口。把那雪茄头上明明灭灭的小火星儿,幻想成刺向平庸生活这头肥硕母猪屁股的标枪,指望着靠这点微弱的“仙气儿”把自己从油腻中年的人设里拔出来,羽化登个什么仙。
可拉倒吧!那玩意儿呛人的烟味,能把我养的金鱼熏得背过气去;那套剪茄帽、烤茄脚、嘬得腮帮子凹陷的点燃仪式,繁琐得活像给火箭发射倒计时。整个流程看下来,十足像把一块走不准的假怀表硬塞进西装内袋,明明它连个屁时也报不出来,偏要你走路时故意晃荡身子,好让它叮当作响,假装自己是个有传承的体面人儿。
所以啊,我觉得抽雪茄这件事,从我的狭隘认知本质上是在“装孙子”和“真孙子”之间那片广阔的灰色沼泽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反复横跳。这场景,活脱脱就是在万丈深渊上踩着独轮车走钢丝——一边得全神贯注、龇牙咧嘴地维持那点摇摇欲坠的“体面”,一边又让自己迷失在自个儿制造的、辣眼睛的烟雾里。烟雾缭绕中,竟真把自己哄骗成了某个悲壮剧本里,那缺了条胳膊或者少了个肾,但依然坚持在钢丝上表演单口相声的、未完成的英雄。那雪茄燃起的青烟,就是他给自己颁发的、仅存在于幻觉中的英雄绶带。
另外说到喝酒,而我这个年纪的人喝白酒应该是常态,什么酱香、芝麻将、酒鬼香这些玄而又玄的白酒香型,我迟钝的鼻子大抵上像块榆木疙瘩,白酒的香味于我,恰似古希腊女妖塞壬的歌声,旁人听得如痴如醉,我却只想捂紧耳朵仓皇而逃。那浓烈的酱香、馥郁的浓香、诡异的药香,在空气中扭成一团妖异的漩涡,钻进鼻腔时像被无数根细小的钢针扎刺,又像是被人强行灌下了一锅煮沸的、混杂着香料与酒精的魔法药水。他们说这是醇厚的人间至味,可在我这儿,不过是场嗅觉的酷刑,一场以品味之名行折磨之实的荒诞仪式,我像误入酒神狂欢的异乡客,格格不入地在这辛辣香气里,而啤酒正是解救我于“苦海”的诺亚方舟。如果说中年人放着白酒那口滚烫的、能灼穿食道直抵灵魂的辛辣玩意儿不碰,偏要抱着冰凉的啤酒瓶子吨吨吨地灌,是不是这事儿本身就透着一股子拧巴又可爱的黑色幽默,像在严肃葬礼上放了个响屁。
白酒那东西,活脱脱是社会规训这架精密绞肉机里,榨出来的金科玉律浓缩液。你端起那小小的、烫手的杯子,就得被迫扮演一个合格的、上了油的齿轮。杯子里晃荡的哪是酒啊?分明是中年世界的投名状和遮羞布——喝下去的是生意经的残渣、人情世故的馊水、以及无数句被阉割过的漂亮废话。喝白酒,是一场庄严(且痛苦)的受戒仪式,仪式结束后,你就正式成了“大人”这尊泥胎菩萨。
啤酒可就不管这套了。那泡沫翻涌得廉价又欢脱,咕咚一口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嗓子眼儿一路滑到胃里,冻得前列腺都跟着一哆嗦,带着种近乎无耻的轻盈感。抱着啤酒瓶吨吨灌的中年人,活像在个衣冠楚楚、空气里飘着古龙水和虚伪的晚宴上,突然扒了西装裤衩,露出条印着咸蛋超人的大花裤衩,还故意把腿毛晾在空调风口的叛逆分子。那麦芽的、带点面包房馊味的香气,就是他向白酒桌上那股子盘出包浆的油腻与沉重,吹响的冲锋号角。每一个响亮(且带着点食物发酵味儿)的打嗝,都像是在用腹腔共鸣吼:“去他妈的成熟稳重!老子就想在这堆转瞬即逝的泡沫里,泡一泡那点还没被生活腌透的、傻了吧唧的少年心气儿!”
杯子里那金黄的液体晃啊晃,倒映出的不是什么功成名就的海市蜃楼,顶多是张被生活挤兑得有点变形的脸。但那脸上,偏还残留着点拒绝被彻底驯化的、带着傻气的倔强,像条被打瘸了腿却还梗着脖子、冲风车龇牙的老狗。啤酒罐被捏扁时那声清脆的“嘎嘣”,就是给那个庞大、油腻的成人世界,放的一个最响亮的屁。(未完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