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畔,与君常相憩。
烂泥之中,与君发相缠。
存心无可表,唯有魂一缕。
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灵魂摆渡》
……
(一)
我叫灵犀,是这织梦楼的主人。
我非人非鬼,生性散漫,在这人世游走已有数百年。这几百年,我守着这织梦楼,替过往有缘人织幻圆梦,见过的亡魂数量虽比上奈何桥边的孟婆,却也不在少数。
这世上能让我动心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死魂灵。当然,那是在遇见沥温之前。
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客,虽然我做的并非寻常生意,却也一样要收取报酬,我不是神。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欲望,世上痴人很多,所以我的生意一直不错。一个灵魂换一个愿望,我可以替你织出你想要的幻境,让你见到你想见的人。
有些人舍不得,我便让他们订立契约,死后灵魂归我所有;有些人沉迷于幻境,情愿留在幻境里,尘世的灵魂便做交换。
你问我收集那么多死魂灵干嘛?灵魂这玩意儿多好啊!我还可以转手卖给那些没有灵魂的人!
遇见沥温,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只是让我意外的是,那天织梦楼并未开门迎客,他一个凡人,竟然能看见被我施了障眼法的织梦楼。
沥温站在楼前,仰起脸似乎是在打量门口那块写着大大的梦字的招牌。就是那一眼的初见,站在楼上栏杆处的我,突然有一种遇上了难得一见的至纯灵魂时才有的心动。
他抬手敲门,轻扣两三声,我才反应过来,擦擦嘴边并不存在的口水,挥了挥手打开门让他进来。他一进门,我便觉察出来了,这个人,痴心太重,执念太深。
“姑娘,请问……这里可是能圆人心愿的织梦楼?”
他很有礼物地问,我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有些迟疑。
“那……可否请主人出来一见?在下沥温,有事相求。”
我再次点了点头,沥温,嗯,人如其名。
“我就是。”
沥温眼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有点像我看着我的灵魂们的模样。
“你有什么愿望,直说吧!织梦楼开门迎客,做的就是这门生意……”
“我……我想见一个人!”
“什么人?”
我上下打量他,能让他有如此深重的执念的,会是怎样一个人?
沥温眼神变得柔和,仿佛陷进了回忆里,我好奇地进到他的神识里去想要看个分明,也不管他是不是同意。
那是……那个像花儿一样娇研明媚的女子,是他的妻子吗?不,不对,不像,但必是他心爱之人吧!
“你要见的人,便是那位姑娘?”
我细细抿了一口茶,缓缓开口向他求证。他有些吃惊,却并未表现得十分明显。
“传说织梦楼主人替人织幻圆梦,无所不能,还请姑娘成全!”
他很谦卑的向我施礼,我摆摆手,放下手里的茶杯,便起身离开,丝毫不去管身后人会是怎样的失望:
“这单生意我不接!”
……
(二)
沥温一次次地登门,一次次又被我挡在门外,后来我干脆将织梦楼挪了地方,期望着他再也找不到。
不是我无情无义,也不是我有生意不做犯傻,只是他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他要见的人,在这世上阴间,都找不到灵魂。他要的,不是幻境织造,而是真实的灵魂。
当沥温再一次找到织梦楼的所在,他不烦我都烦了,开门放他进来:“你就这么喜欢我这织梦楼?好,进来容易,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沥温求姑娘成全!”
他始终只有这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心里有些发堵:“好啊,要我成全也不难,你做我奴隶啊!反正这数百年来我都是一个人,正好多个人来陪陪我这个孤寡老人……”
“好!”
不等我说完便听到他简短而肯定的答复,我心里的一股无名之火,却仿佛有更盛的趋势。
……
沥温果然信守诺言留了下来,转眼间三年过去了,于我而言三年时间并不值一提,不过弹指一瞬,可是对凡人来说,人生没有几个三年。
这三年里沥温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做好一个“奴隶”应该做的事,我不知道是他生性如此还是同我无话可说。
“说说你与她的故事吧!”
终究是我忍不住先打破僵局,至少先知道来故事的来龙去脉吧,帮不帮以后再说,这事情本也不是我说帮忙就一定能帮得了的。
时隔三年我再一次从沥温眼中看到那种奇异的光芒,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
他娓娓道来的故事,放在大千红尘里,不过是历史循环往复地重叙,我看过无数相似的版本,依然感伤不已。
他与她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两小无猜,无奈生于乱世,即使是寻常人也得不到寻常的幸福。
那一年他被抓了壮丁,几翻周折终于送信回家让她等他,几年后战事平息,他解甲归故里,赴她共白首之约,却得知就在他入伍那年,为了二百两银子,她便被父亲一顶花轿送进了大户人家做续弦,后不到两年,郁郁而终。
他抚着她坟头三尺来高的荒草,从此将眼泪流干。曾经为了你对抗乱世烽烟,如今功成身退却失了你只留下盛世荒年……
沥温再一次陷在他深深的回忆里,脸上是从未对我有过的温柔,我怔怔地打量着他,终于做了决定。
“我可以帮你,只是有一点必须要让你知道,这世上已找不到她的灵魂,她也许……”
我迟疑着,说出后半句:“她也许已经魂飞魄散,我只能尽力而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
(三)
“这世上能让我动心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死魂灵,一样是你!”
“我是个东西?!”
“你不是个东西?!”
……
自从我答应帮忙,沥温脸上才开始有笑容可见,偶尔还会跟我开开玩笑,只是玩笑始终是玩笑,当不得真的。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爱过人,也不记得有没有被人爱过,所以我不知道爱人的感觉是怎样的。但我知道我对沥温并不是爱,虽然会动心,却更像是一种似曾相识,久别重逢。
三年又三年,沥温的两鬓逐渐染上几缕霜白,我带他访遍世上每一寸土地,依然一无所获,我感受不到她的丝毫气息。这样下去,真怕沥温根本等不到与恋人重见的那一日。
沥温安慰我:“没关系,看得出来,你尽力了,也许我死了,就能在阴间再见到她了……”
阴间?虽然我查过阴间的档案,也是查无此人,可我怎么忘了一个人――孟婆?哪个亡魂不从她手下过?她识人无数,或曾见过?
我去找忘川找孟婆,她依旧在奈何桥边日复一日地熬汤,听我说明来意,上下打量我好几遍,眼神意味不明:
“那是个执念很深的亡魂,灵犀你找她做什么?”
“您老见过她?我找她……当然是为了生意了,您也知道,我那织梦楼……”
孟婆摆摆手,表示她实际上对我的意图并不感兴趣:“她不肯喝我的汤,放不下执念,入不了轮回,只能做孤魂野鬼,如今恐怕……早已魂飞魄散了吧!”
本来有了她的消息我内心还一阵欣喜,此刻听孟婆所言如我当初所想,一颗心不免又揪了起来。
“可有办法能救回她?”我急切地问。
孟婆再一次意味不明地看着我:“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损耗极大……”
“什么办法?”
“犀香!用你的心头血,浇灌七七四十九日的犀香!”
我愣住了,用我的……心头血?
“灵犀一点,燃有异香,沾衣带,人可通鬼。你是冥王之女,用你心头血浇灌的犀香,可使鬼聚魂!”
……
我告诉沥温我要闭关修炼,等我出关,功力大涨,一定能让他见到他的心上人。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我笑语盈盈出现在沥温面前。点燃那块殷红的犀角,有异香袅袅而升。
沥温吃惊地望着我,在他面前的虚无里,一个人影正在慢慢成形,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仿佛隔了好几个世纪那么遥远,他们就那么痴痴地对望着。
心口一阵疼痛,我忍痛捏诀,口中念念有词,开始为他们织造一个太平盛世的幻境,用尽我剩下的全部力气。
我看着他们相拥着站在幻境中央,那个姑娘果真很好看,与他甚是相配。
在力气用尽之前,我清楚地看到沥温开口对我说:“灵犀,谢谢你!”
灵犀灵犀,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封了幻境入口,罢了,错过了一生一世,寻觅了一生一世,就许他们一个太平盛世吧,哪怕是编织出来的幸福呢?
沥温,突然觉得这笔买卖我好亏啊……
……
多年以后,我还是我,织梦楼还是织梦楼,我还是织梦楼的主人。不同的是,我收了个小徒弟,嗯,有人陪伴的感觉还不错!
“师父,我们为什么每年都要来看望这两座荒冢?”
“因为……这里躺着师父的第一桩赔本儿买卖!”
……
“徒弟!”
“在!”
“咱们织梦楼的楼训是什么还记得吗?”
“师父这个我记得,咱们的楼训是――来者是客!”
“乖,去接客!”
……
<完>
文/岁岁有乔木
2017.10.04
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