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暗得早,刚吃完晚饭就有了夜晚的意味,恍惚间还以为不是盛夏而是寒冬。窗外,斜对门儿家的小院儿里亮着暖黄的光亮,阵阵说笑声传来,很是热闹,想是他们家有什么高兴的事儿,亲戚朋友都来了吧。浓郁的肉香味从窗口飘进来,带着兴致颇高却已经有些含糊的劝酒声。过了一会儿,似是酒席散场了,声音变得很近,在屋外,互相嘱咐着些话,很清晰。于是,不意外地知晓了,是嫁女儿。
这家人并不是我们本地人,忘了是在哪一年搬过来的,只知道很久了。那是栋老式楼房,以前是我本家的一个伯伯住在那儿,那时候在我们这个地方,住楼房的是另一个阶级。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那个伯伯跟村里当官儿的关系都不错,在黑道上也有些朋友,外号叫“黑皮”,小时候觉得这个外号实在是太适合他了,高大黝黑,总有一股隐隐的“杀气”。她的老婆是妇联主任,是个善良的妇人,对我们家很好,我记得她很喜欢我弟弟,我也去过那个房子很多次。后来,好像是做什么事情发迹了,就走出了湾子,在马路边做了一栋大房子,后面还有一间很大的院子,新房落成办酒席的时候,我去过一次。
这家人姓张,好像跟我那个伯伯有些亲戚关系,所以从他手上买了这栋房,易主的时候我们家还住在木结构为主的老平房里,正对着他们家的那个小院儿,那儿以前是个猪圈,只是很早就因为没有必要就没有喂过猪了,改成了小院儿。
那个时候,湾子里很少有外地人搬进来,即使有,也是外地媳妇儿带来的亲戚,这样单独一家子就过来的,只此一家,并且还买了栋楼房,这就为湾子里的茶余饭后创造了很多话题。
他们家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男孩儿比女孩儿大几岁,女孩儿比我大一岁,这是后来在学校遇到的时候知道的。一个成熟的村子对外来人的接纳总是有些难度的,中国农村的人情世故是建立在历史规矩上的,像酒一样,得是年头越久才越香醇。夫妻俩儿的性格都是老实本分,善良但不会刻意热情,平淡得让人容易遗忘。两个孩子似乎也是听话乖巧的,很少听到像其他家庭里那样的训斥声,但是也从没看到他们和湾子里的谁交好,更不用说串门了。也许是因为搬来的时候大家都过了天真无畏的童年时光,太多的规则已被似懂非懂,让亲近变得神秘遥远。
那是初中二年级一次重要的大型考试,学校又用了惯常的交叉座位,低年级和高年级混坐,最大程度地遏制同年级的作弊的可能性。那一次很戏剧化的,坐在了她的旁边,斜对门儿的外来女孩儿,原来她只比我高一个年级啊,听说她成绩很好呢,她应该也认出了我吧。在此之前,我们没有过交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知道了她的样子。
我并不是一个考试会紧张得失常的学生,但是那一次是我最紧张的一次考试,并不是因为她坐在我旁边。只是很不凑巧,那年冬天我的鼻炎犯了,安静的教室里,只偶尔听得到纸张翻动的声音,我吸鼻涕的声音显得极其突兀。不巧的是,那天忘了带足纸,擤鼻涕的纸很快就完了,只能硬着头皮一下一下有规律地吸着,红着脸心跳都可以听见,还得集中注意力答题。突然我听到身侧传来一声厌恶的声音,即使那种用双唇和牙齿配合起来短促吸口气的声音,表达厌烦最恰当最明确的声音。我瞬间愣住了,下意识屏住呼吸,脸上像火烧,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了,尽管在这双脚已冻僵的天气。我知道是她,这让我很羞愧,在这重要的时候,给别人带去麻烦,如果已经到了让别人非表达出来不可的地步,那一定是非常厌恶了。
正当我愣神,都忘记是在考试的时候,一只手丢过来一团纸,带着些厌烦的速度,我更窘了,真想快点结束,不管考得怎么样。可我没有离开的勇气,尤其我还坐在里侧靠墙的位子,只能拿起那团纸小心翼翼地擦起鼻涕,压抑着声音,内心无比羞愧,也无限委屈,我并不是故意的。
之后的三场考试我都带足了纸,不敢吸一次鼻涕,也不敢看她,更不用说说话了。不仅是那次考试,以后的每一次相遇,我都是躲避的,有羞也有惧。
后来,我们都为了自己的前程出走求学,很多次听到妈妈提起,还是说她成绩好听话之类的,我没有告诉过妈妈那次交集,但并不是羞于启齿,只是不想表现出过多的兴趣,我知道妈妈希望我和她交好,因为她成绩好。可我,并不想。
大学之后,我们都会在年节的时候回家,她好像去了外地读书,有两次听我妈说她问起过我,我觉得奇怪,毕竟我们只有那一次印象并不好的交集。今年从外地回来过年,有一天待在房间,听到楼下有人在跟我妈说话,好像是在问我回来了没有,我很意外自己竟然听出了是她的声音,更意外她突如其来的关心。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最终还是没有下楼,假装不知道。
几天之后,他们家传来鞭炮声,她妈妈跑过来叫我妈妈过去吃糖,还说叫我也过去,得知是她女婿上门,但我并没有去,回来妈妈跟我交流她家女婿的长相,我依旧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连同她所释放出的明显的期望的暗示,也一并装傻,她只能悻悻,对于我的将来,她总是在任我发展和给我压力之间纠结着。
明天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听她的声音,有藏不住的愉悦,我笑了,算是分享着她的那份喜悦。
终于,我们还是没有交好,终于,她还是成为一个路过的姑娘,但我并不遗憾。就用一份真诚的祝福,作为曾经相交的赠礼,然后安然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