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肯定都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孩吧。在学生时代,你很轻易能遇见这样的女孩,或者很可能你自己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清秀,勤奋,面上永远浮着一层礼貌的冷淡,出身底层但是你很难从她身上看出多少端倪,成绩好,又没有好到拔尖儿的地步。沉默的时候令人忽视,但偶尔发出声响,能令空气沉静下来。她们通常瘦,通常戴着眼镜,通常面孔白皙四肢修长,通常有一点洁癖,字迹俊秀好看。
小时候我在一所以严苛著称的重点中学念书,我身边很多这样的女孩。如今想起来,那个年代我们爹娘的心可真够宽,我们班上学生最小的11岁(就是老子),最大也不过13,除了不用亲手做饭之外一切自理。学校校区古典但是老旧,处处透着一股骄傲又陈腐的遗老气质,必然是处处不便生活。之腌臜,之艰难,之惶恐,简直每个细节都能拿来拍一部恐怖片。
校方且施行全封闭半军事化制管理,这意味着,哪怕你周六想回家,也得拿到班主任(看心情)亲批的请假条。
因此,像我这种早早跟班主任结下梁子的渣生,时常就苦苦忍着,直咬得后槽牙咯吱响。
同样亦可想见,每逢周末节假,校园里到处洋溢着农奴翻身的、哭爹喊娘的,狂喜混杂着悲壮的奇诡气息。那年头私家车极其少见,但我校门口必然每周末排起长队。家长们通常怀着一种类似接狱洗尘的补偿心理,而孩子们则像活着归来的英雄。
空落落的宿舍里,我是那个时常留守的人之一。周六晚上懒洋洋的打回一壶半开的水泡面,跟对床的女孩头头抵着头分食。
泡到水都快冷了,面还是硬的,吃起来咵哧作响。酱料包在面上浮出一层腻白的厚油,吃后嗓子眼直痒痒,要喝许多许多的水。但是厕所又远,起夜时,要穿过一道漫长、空寂的楼道,和一扇扇半开的无人的空窗。廊灯冷且幽暗,正巧能映出一扇扇窗上我模模糊糊的脸。
许多年后我醒在夜里,仍会以为自己正在飞快的穿过一道道走廊,跑得又急又狠,一颗心撞得胸口生疼。
也不是全然不快乐的。周六连舍监都休息,熄灯时间也稍稍迟了一点。昏昏然的白炽灯下,书上的字难辨得如同乱爬的蚁,但即使这样,也要挤在同一张床上,抢一本书,脑袋都撞在了一起——在那时节,读一切都像读禁书,读一切都来不及的往下咽。夜里压着嗓子说话,万一笑起来,就像嗓子眼里蹦出只鸟儿,得慌忙捂进被子里。
是在留守孤寂中,我们渐渐结成一种革命战友般的情谊,不亲昵,但是牢牢的相依,像冬日枝头剩下的最后两粒果实,又像镜子中相似又相反的两个影子。我们一样高,一样去剪了短头发,一样爱穿一件空荡荡的男式白衬衫。但是她又比我更细瘦,穿起来更好看。衬衫被她细心的洗得塌软且洁净,在光下微微透亮,那样宽宽大大的罩在她身上后,令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白帆,随时都会从光中滑走驶开。而她打横穿过的每一个满风的傍晚,都成了海洋。
读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坏书,而她变成了学霸。
我们就是这样
然而学渣与学霸,道不同,总要挥别。到考高中时,她考上了,我没有。我妈给交了点儿赞助费,把我弄进去了。我们骨子里都不是热情的人,分在不同的班上后也就渐次疏远了。
再到高二分班,她顺理成章进了唯一的文科重点班,我顺利成章进了文科垫底班。
哎,不过我还算是垫底班里中上游的学生呐。
命运奇特就奇特在这里,考大学的时候,我考上了,她没有。
我总是喜欢故事,讨厌现实。就在于,故事总有结局,而现实却只是一场漫长、混乱、歧义丛生、暧昧难辨的叙述。
刚上学那会儿,旧友间偶尔还会交换一下往日八卦。听说她复读一年后考上相当不错的大学,远远的去了北方。后来连这点声音也没了。
像是鸟从枝头啄走了我们,太多人与事都无非是耳边发出的巨大风声。青春像从空中俯瞰时快速掠过的风景,往下的日子,无非是眼一黑心一横。
就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年,我瞎逼作,到处跑,眼瞅着把人生折腾得一塌糊涂的时候,突然像麻醉咋醒,知道疼了,屁滚尿流的回老家住了几个月。
我简直怀疑这是打我11岁离家住校之后在家里呆着最长的一段了。
也能够长久的与我妈聊天,彼此心平气和。我妈就是在某次聊天时提起她来的,并且准确叫出了她的名字。你还记得XX吗,人家大学毕业就老老实实回老家工作了,哪儿像你。
她报出一个单位名称。辉煌,但是僻远。
我的惊愕肯定是非常夸张的写在了脸上,以至于我妈立刻拉开了教育与感化我的架势:“偏点儿,但是单位好,比你到处乱混强。小姑娘不容易,也算是熬出头了。你不知道吧,当年有次开完家长会,知道你俩要好,她妈还非让我去家坐坐。
巷子那样深,越走越漆黑,刚下过雨,地上污水横流。进门我就吓一大跳,一地的脏孩子乱爬……”
此时我反而面色平静下来。我在许多年之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当年咬牙留守的我跟她,我是因为跟班主任结仇,而她极可能是因为不愿回家。
我妈热情至极:趁放假,快叫她来家坐坐。
我则很不情愿。我惮于见一切故人,叙旧这种事更是我深畏之。共过青春患难的人最好像情人分手,必须带着所有秘密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