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南天门,晨光初起。
千娇百媚的仙子迤逦而来,足下祥云笼罩处偶尔闪现衣袂翩翩,所过之处衣香鬓影欢声笑语一片。而居中被簇拥着那灵力卓绝的年轻女子,在一片莺莺燕燕之中,才可谓是真绝色。
“茵陈妹妹何不多同姐姐们玩一会儿?”仙子薄唇微启眼角上扬,“好容易得了几分空闲,倒是被你家殿下拘出了个傻里傻气的性子了…”
万岁之寿,女孩不过出世千余年,姐妹们中间便数得着是最年少。小姑娘面薄而寡言,听得调侃不晓得如何搭话,只低眉浅笑着不言语,恰似花儿一般含苞待放。
“得了得了,”另一仙子见状慌忙凑近身边揽住女孩儿柔弱的身子作了圆场,“你我人老珠黄的何必为难妹妹陪着?照我说来,景苍上神才是茵陈妹妹心头至宝…”
“是了是了…”
众位仙子闻言恍然大悟,只一阵调笑便纷纷放了这边的小姑娘远远离去。这边少女素手纤纤肤若凝脂,她目送姐妹远去,略整理了衣裙,足尖轻点,继而乘云驾雾翩然而去。
五日前的那场争吵后,茵陈总是心下不安,景苍上神心思重身体状况不是太好,想必一不舒服又要缠绵病榻。她几天来年轻气盛与他怄着气,却抵不过终日挂念。
他出生高贵从无傲气,大概,是三界最英俊最和蔼的神灵吧。
茵陈淡淡笑起来。
三哥莫急,茵儿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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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苍上神川柏,雍华帝君第三子,迄今已有三千余年寿数。然而因为已经修炼至无我之境长生不老,便是岁月,对他的年轻容貌也不曾有丝毫减损。
只是他出生那日就落下极为严重的不足之症,由于修炼时旧疾时时发作,本来不甚健康的发色,业已花白。
“上神这边露水重,您坐了太久该回去休息了,今日天界众仙子游园,想必…碧萝仙子该不会来…”
川柏近乎是瘫倒在轮椅上,抚着胸口低低咳喘,声声骇人。他旧疾发作病体衰微,远处茵陈靠近些,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憔悴背影。
“咳咳…再等等…”
她急急奔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川柏不由得心神一惊,仙侍见此情状速速告退。不过几日他已孱弱至此,少女双眸含泪,绕到他身前蹲下去,他的身体大半已不能行动,茵陈手下能感到的,唯有双腿的僵硬和死寂。
“茵儿…来了…”他激动不已,往日争吵的痛楚似乎化为乌有。
“三哥,我推你回房。”
“嗯…”
他的声音微弱,手臂颤巍巍地抬起三寸便没了气力。她的闪闪泪光,自己终究不能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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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陈那年不过无知孩童,景苍上神川柏作为她的师父,虽然体弱尚能勉强行走。他待人总是和蔼,自己并非聪颖的徒弟,他却耐心教授,不厌其烦。
而如今,他已是行走坐卧都离不开人,那颗心仍旧水晶般澄净。
“帝君送过最好的药来,”女孩儿边揉着他的腿边说话,“三哥身子虚,总要好好补补。”
他母亲早逝,身体不好很受父亲疼爱,吃穿用度总是最好不过。川柏望着父亲送来的药食淡淡微笑:“父亲有心,只是用在我身上,荒废了…”
他久病敏感,说完这几个字心口又不太舒服,吓得茵陈连忙喂了一颗药下去。他年轻时不想令父亲失望修行至化境,时至今日拖着病体长生不老,川柏觉得,不可不谓仙界最大的笑话。
“茵儿最近仍在修习内功,过段日子,便能一生照顾三哥了,你…说什么丧气话?”
她靠在他尖头撒娇,川柏勉力搂住她娇小的身体,没了一丝脾气。
“不说了不说了…三哥的身子弱,还要指望茵儿护着…”
“这才对嘛。”
他的茵儿在众姐妹中年纪最小道行最深,她依旧在努力赶上自己,这样的女孩儿,他只爱都爱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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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上次争吵和好后,茵陈一直待在他殿内,晚上也不过支了云床在侧,以备他翻身和排解的不时之需。
即使川柏经常会在她不知情时悄悄唤过他人,根本无需她的帮助。
“您不必隐瞒,告知于我便是…”
多年前身子开始瘫废,川柏的居所便每日都有医官前来诊脉。他的情况并不好,医官看过情况欲言又止,只是缓慢地,将他手臂重新覆上锦被。
“殿下的病又重了…脉象显示您身上的灵力,已然所剩无几…只是不会影响寿数而已。”
“嗯,知道了。”
川柏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说话间气若游丝。医官识相离去,再睁眼时,茵陈在身边擦拭着他一头的虚汗,道:“三哥可是难受?”
“茵儿,没事…”
他强忍着心口的痛楚望着眼前姑娘,她的母亲当年是整个仙界最美丽的女子,而美人红颜薄命难产去世,身后留下的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哥身子不能动,若是难受一定不要挺着,茵儿就在身边呢,你放心…”
“嗯。”
他身上衣衫全部被汗水浸湿,茵陈不由分说地取出柜子里的雪白中衣替他换上,川柏无力说话,只闭上眼睛接受着她的关怀备至。
药物中有催眠的成分,她喂他服了药,握着他的手,直到看他沉沉睡去。
三哥的睡颜含笑,茵陈一时间怔忡,这样的男子,竟比女子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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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茵陈修炼甚是乏累,睡得也有些沉。
川柏夜里不舒服急急呼唤人未得应答,又呼唤那女孩儿,她却始终未能醒过来,他一时害怕便犯了病。于是她醒来之后看到的,竟是翻滚下床浑身痉挛不止的三哥。
他早就二便不知,才换好的一身白色里衣全是脏污,身下垫着的巾帕挪了位,浑身一片狼藉。茵陈连忙唤来他宫中仙侍,她一个人面对此事,原来完全不得要领。
几个时辰,她眼见仙侍将他身上衣衫褪尽抱到隔壁浴房,洗净身体又换好干净的衣服抱回来安置好。而自己只是帮他换过了床上弄脏的被褥,关于他的一切,都插不上手。
“三哥,我真的好没用…”
川柏病得昏昏沉沉,身子冰冷异常胸口却烧灼剧痛。医官连夜赶来,却也只能维持他短暂的清醒。女孩儿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无意识地听见她的抽泣,心里更是不得劲。
“茵儿…极好。”
他不忘夸她一句继续昏睡过去,女孩儿拉高了他的被子更是委屈。她恨自己没用,不由得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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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骤然旧疾复发,川柏每日都懒懒的模样。原本还能帮父亲处理些朝堂上的杂事,而今除了每日零碎读一个时辰的书,已经很难再支撑下去。
三哥多年前从腿脚麻木开始,逐渐到了胸下整个身体瘫废不能动弹,每隔一两个时辰,茵陈便要帮他翻身和排泄,否则他便会因为疼痛憋涨而生病。她渐渐熟悉了这些,便觉得司空见惯。
“呃…”
川柏醒来要坐起身,不料被她扶起时心口刺痛一下,他心疾甚重这一下已是不轻,于是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女孩儿以为自己碰到了他脆弱的身体,下意识抚着他的胸口叠声相问。
“心口疼了一下,好了没事了。”
她面上像个孩子一样焦急,虽然照顾自己还是有些笨手笨脚,却比之前娴熟太多。川柏卧在松软的靠枕中间身体还算稳当,他望着她道:“交给他们去做就好了,茵儿何必操劳。”
“三哥身份尊贵身边人也出身好,其实我同他们,也是差不多的。”女孩儿局促,眼含秋波。
“这么说可是错了,”川柏身体不好声音微弱却有力,“茵儿是我心里的宝啊,怎会差不多?”
她就挨在自己身侧的榻上,川柏一时情动吻上她的额头,姑娘脸红,娇羞且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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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春暖花开,川柏在仙侍和茵陈的共同照料下身子见好,阖宫上下自然高兴,日理万机的帝君几次来探望儿子,也欣喜万分。
他和茵陈的感情日笃,天宫花园草木繁盛,他执意出去看看,茵陈不放心仍是让医官看过,才放心带他出门去。
茵陈推着川柏行走在繁花丛中,川柏的容貌好看,花园众仙女路过他身边驻足行礼的同时,都会不约而同地多看几眼。
“她们都在看三哥,”茵陈推他到一处僻静角落停下,吃醋道,“感觉三哥一旦出门,便不是茵儿的了。”
“怎么不是?咳咳…”
他受不得一点劳累,刚说了半句话便咳嗽不止,绑在轮椅上的身子不住下滑。茵陈连忙扶着他坐正,她重新帮他固定好身子掖住羊毛毯,他重重喘了几声才停住,气力不支地窝在轮椅中间。
茵陈给他的胸口顺着气,急得跟什么似的。川柏轻轻握住小姑娘的手,虽然那双手几乎没有一点力气。
“三哥永远…都是…茵儿…的。”
“我知道的,三哥对茵儿的好,我都知道。”
他倾尽自己毕生所学教授自己无边法力,而现在的他日日受着重病和疼痛,灵力尽失,茵陈懂得,所以感恩。
她只希望他身体健康。
其余,别无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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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川柏此番断断续续生病,拖到雍华帝君生辰仍未好全。父亲送信过来让他不必过去,川柏一片孝心自觉不妥,便执意前往。
他被仙侍用软轿一路抬过去,安置在帝君提前安排好的座位上,茵陈也贴心地加了条绒毯覆住他大半身子。足不出户的景苍上神笼着软毯安卧其上,举手投足姿态纵容,帅气逼人。
“我儿川柏,近日气色好了不少…”
酒过三巡,诸位仙君一一恭贺过,帝君带着三分酒气夸奖。川柏离不开座位只在茵陈协助下微微欠身,道:“父亲说的是,乃茵陈照顾得当。”
“茵陈是我家外甥女儿,如今待在川柏身边照顾也是极好的…”
母亲当年保护父亲重伤不治而亡,父亲对母亲情深,如今却也续弦开始新的生活。川柏同继母说不上感情深厚,然而她也是仁慈的女子,出口的话,倒是很暖心。
茵陈每日哄自己睡下后才会去修炼,她的功力卓绝却总是努力,川柏回过头望见她眼下疲惫的青黑色,只心疼不已。
“川柏心疼女孩儿家了,”新任君后最善察言观色,“茵陈可要好生照拂川柏…我和帝君,也能放心…”
“是,谨记姨母教诲。”
年轻人脸皮薄,在座长辈多,纷纷笑着祝福这二人。两人四目相对,已是浓情款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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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醒啦…”
景苍上神自那以后更加深居简出专心养着身体,可情况依旧不见起色,不止功力全无有时轮椅都坐不住。早间晨起,他由她扶起来,头晕得厉害,每天早上,她都要这样,帮自己坐起身体,按摩,顺气,还有咳痰。
“茵儿,这样高兴…”
“三哥我跟你说哦,我…已经修炼到你的境界啦,几位仙君帮我看过的,我现在,可厉害了。”
小姑娘犹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在他面前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川柏突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他很高兴,她这么久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三哥莫哭,”她抱他在怀里安抚,“茵儿从此可以陪你一生一世永不分开,你该高兴才是。”
“三哥…高兴。”
他激动万分,眼泪落在她衣裳领口处。茵陈抱着爱人瘫软柔弱的身体轻轻拍打细语安慰,她的内心,也盛满了幸福。
所以即使未来我们要经历那么多苦痛,至少这一辈子很久很久,我们可以一起长生不老。
只要想到这些,茵儿就可以开心得跳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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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知,茵陈和川柏的年纪,差了许多,他若不是鹤发童颜的模样,已经快要和她的父亲,一般年纪。
然而他们的结合,依旧令整个仙界为之真心祝福。
川柏身体所限,他们只有一个儿子,而后来他们的孙辈却很多,于是夫妇二人儿孙满堂。
所谓长生不老,不过是仙界一直以来的一个传说,随着雍华帝君夫妇双双病逝,这个谣言不攻而破。茵陈渐渐老去,和她的夫君一样,白发苍苍。
“三哥,风凉了,我们回去歇着。”
川柏近来精神欠佳,陪几个孙子孙女讲过故事,茵陈将狐毛的风氅搭在他身上。她坐在他身边,这样十指相扣的缱绻,一开始就是几千年。
“茵儿,还叫三哥。”
“叫了几千年,改不过来啦。”
“改一次…好吗?”
他央求他的姑娘,茵陈淡笑,少女一般低下了头:“好,夫君。”
“娘子…你…真美。”
“嗯。”
她被他哄的很开心,便推他回房,灭了灯,整个宫殿,万籁俱寂。
仙人亦是凡人,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皆逃不过。
可是爱,历经千年,依然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