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严浩林：

你好吗？

我今天回J市参加高中物理老师追悼会。我以前有跟你讲起他吗？你知道的，我一个弱质文科生高二时候物理成绩全班倒数，没有及格过。物理老师给了我很多帮助，最后，终于很励志地考过了物理会考，得以顺利高中毕业。

我和施小米还有林飞豪，还有其他几个同学聚了一下，我们很畅快地喝了啤酒，好像十八岁时一样，我们还一起去了海边走了走。现在海边种了红树林，沿海的海水清澈了好多。冬天的海风有点冷，和同学们叙叙旧挺暖的。红嘴鸥今年会飞到南方来吧？

祝好。

舒鸣

2016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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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物理老师梁老师的追悼会是现在母校当语文老师的高中同学周瑾主持，她平稳略带悲伤地读完悼词，轻轻地折好手中的稿纸，全体人员一起低下头默哀。物理老师，据说是一位孤儿，终身未取，一直独身到去世，无儿无女。他老年的生活是他教过的几位学生轮番照顾，之前入院想着是做一个尿管的微创手术，结果，手术大出血，出血后全身检查，发现已经是癌症晚期，一直昏迷不醒直到离世。

“那时老师叫我去他家补习物理，其实我心里有点怕，我怕被性骚扰。”舒鸣喝了口啤酒说到，“但愿梁老师在天之灵不要计较我这么说。不过，那确实是一个17岁女孩子对一个单身男老师的刻板印象。”

“那你后来怎么还是去了呢？”林飞豪拿起啤酒杯和舒鸣的啤酒杯碰了碰，问她。

“因为物理成绩实在太差，差到贴地，硬着头皮，怀拽着‘一颗相信老师确实是为我好的心‘去了。老师是真的好，真的。”

“是啊，追悼会来了那么多学生，没想到我们终有一天成为了桃李。”施小米说。施小米是舒鸣高三时的同桌，一直到高考毕业。

林飞豪跟舒鸣说：“我们高一的时候是同班同学，你记得吗？”舒鸣想了半天，说：“完全没有印象。”

“我坐第一排啊，跟陈峰一起坐。那时候按中考成绩分座位，成绩好的坐前面。”林飞豪说。

“你牛高马大，坐第一排啊，后面的同学都被你挡掉一半的黑板了，老师也太宠溺你了吧。”舒鸣声量提高了点，愤愤的。

林飞豪挑了下眉毛，“谁让我长得帅呢。”

“噗。”舒鸣含在嘴里的啤酒差点喷到林同学脸上。

“你当时的同桌陈峰也算是我们班的一位经典人物，把我们年级长语文老师叫成‘万金油’。”舒鸣回忆起来，“我想起来，你和陈峰，在高一时也算是出双入对，一天到晚粘一起，最佳CP之一。”舒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啤酒泡沫说道。

“我都忘了他为什么把语文老师叫成‘万金油’了。”林飞豪仔细回忆了一下。

“那时候语文老师讲解作文技巧的时候，有次讲‘用词’这个主题，她讲到好几个常用词汇，给它们取名叫‘万金油’词汇，无论写作哪一类型的作文，把那几个词放文章里都会出彩。在后来很多次讲课里，她都反复提到‘万金油’这个概念，陈峰听烦了就直接把语文老师叫成‘万金油’了。”

“哈哈，我都不记得这一出了，我们高中三年其实挺无趣的。”

“对啊，高考高考，好像除了高考还是高考，做不完的题。”舒鸣笑了笑，说着。

“舒鸣，你高中时候不和任何男生说话，女生也少，特别安静，就跟林飞豪话多点。”周桂荣举起啤酒杯喝了一口，看着舒鸣说。

“林飞豪话也不多啊，现在也还是这么死样子。”舒鸣白了林飞豪一眼。

“那是因为你在啊，你在的时候，林飞豪完全变个样子，是完全。”

“所以，我不在场的时候，你是金城武。”舒鸣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林飞豪说。

这招林飞豪一定得接，“是，你不在场的时候，我是万人迷。”

“你在场，他就只想迷你。”周桂荣继续开着舒鸣和林飞豪的玩笑。

施小米看不下去，“猪肉荣收一下，林行长要查你银行户口了啊。”

“喝酒，喝酒。”周同学自己拿起酒杯喝了起来，圆了个场。

舒鸣的高中在J市的一个小土坡，传说这是以前法国殖民地时期的法国人墓葬地。舒鸣平时骑自行车上学放学，全程大概十五分钟。夏天下午2点顶着大太阳出门上学的舒鸣从来不戴帽子不打伞，有时候海风大，吹飞了帽子吹翻了伞，舒鸣骑着车顾不过来，索性一路晒过去。舒鸣每天沿着人民大道穿过两个红绿灯，到达人民广场，再骑行一段四百米的上坡道到学校大门，一路上没有树荫。舒鸣对这段上坡道咬牙切齿地恨，每次都骑到很喘，因为速度慢，黑色的校服裙被夏天的烈日晒得发烫，到学校已是满头大汗双腿发软一副狼狈样子。冬天的话，形象会稍微好点。放学时候倒是很轻松，下坡路走得特别轻快，“嗖”一下，自行车毫不费劲地滑下斜坡，男生们暗恋的女生便在拐角处转弯不见了身影，追都追不上。

林飞豪和舒鸣高中同学了三年，高一刚升上来，学校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当成未来的理工精英来对待，高一升高二时分文理班，他俩又一起从理科重点班考进了文科重点班。

高一这一年舒鸣因为数理化成绩一直没跟上，学习压力特别大，几乎不跟任何身边同学说话。舒鸣偏科也很厉害，物理和数学从没及格过，地理倒是常常考高分。那年，舒鸣父母分居第三年，舒鸣妈妈茹心平和爸爸舒同协议离婚不成，茹心平准备起诉离婚。虽然舒鸣见证了他们糟糕的婚姻十几年，真心觉得他们分开是好事，但那些年父母离婚的同学毕竟很少，这样的经历也无人与她分享和交流，她默默一人承受着这样的人生变故和分离。

那时高一，有天结束学校的晚自习后，舒鸣去了趟爸爸舒同家，她跟舒同说：“我要退学。成绩太差我读不下去了。再这样读理科读下去我觉得我会自杀。”舒同看着女儿愁眉苦脸、欲哭无泪的样子，自小宝贝到不行的乖女儿是承受多大苦痛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没忍住眼泪，心疼。舒同给茹心平写了封长信，讲述了关于女儿的状况的担心，希望茹心平可以关注一下。舒同写完信，也没敢直接给茹心平，而是直接投到了她们家楼下的信箱里，茹心平打开信箱取报纸的时候，看到了舒同的信。茹心平认真读了信，也觉得自己因为离婚诉讼和工作的事忽略了对舒鸣的关爱，她跟舒鸣说：“如果你真觉得自己读不下去，就请假几天在家里安静想想。别做傻事。你可以的。”

茹心平跟舒鸣说：“妈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也确实把你当成一种希望。妈妈以前读书成绩很好，可是15岁上山下乡，没有了继续读书的机会。后来，在生产队里听人说表现好可以保送读大学，于是我努力表现。别人不愿挑粪我去挑，下着大雨还在田里工作到天黑。表现太好了，被领导推荐去入党当干部。领导找我去谈话的时候，我心里是不愿意的，我一心只想读大学。但这是组织安排，也无法违背，就这样我去当干部了。能够读上大学是我一辈子心愿，这辈子没法实现了，但你可以。”

舒鸣请假2天，在家里想了很多，她也明白这样逃避不是办法，爸妈过得不易，却依然爱她，没有放弃，她觉得自己颓废下去不行，要勇敢面对。舒鸣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进一条退。“进”就是回到学校，继续学业，不管学得有多差都熬下去，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舒鸣又不是每一科目都很差，不懂的地方多问问老师，想办法解决，走出自己的困顿圈。“退”那就是退学了，退了舒鸣可以干什么？舒鸣想来想去想不出自己不读书可以去干什么。原来她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擅长，一无是处，没事做舒鸣是受不了的。所以，最后舒鸣回到学校，重新再来过。重新振作的她在高一期末通过了分班考试进了文科重点班。

升上高二，舒鸣宽心很多，文科班大家的数理化都差不多差，学校要求也不高：只要应付得了高二期末的物理和化学的全省会考就可以。但是，舒鸣的物理成绩离会考及格仍然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教物理的梁老师很着急，高二下学期找舒鸣补了几次课。舒鸣觉得自己让老师费心了，有点内疚，于是开始对那些难点重点用起心来。文科班的学生们对物理都兴趣不大，有天晚自习，梁老师看星晴月朗，便把自己的天文望远镜带到教室让大家看月球表面。同学们一个个好兴奋，天文望远镜被陈老师放在教室门口的过道上，大家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细细看着这个离地球最近的宇宙星体。轮到舒鸣了，她一边看着一边想着这些陨石坑好像大大小小散落一地的脸盆，要是月球上会下雨，这些“脸盆”还可以兜住雨水，想着想着，轻轻地笑起来，眼睛却还舍不得离开天文望远镜的观测筒。林飞豪刚好坐在教室门口旁边那一列，舒鸣站在望远镜旁边微微笑的样子正好被在写着作业不经意抬头坐直身子舒展一下的林飞豪看到。当时的月亮又大又圆，亮堂堂的月光洒在舒鸣和望远镜上。教室里明明灯火通明，可那一刻，对于林飞豪来说，月光仿佛变成了舞台上的聚光灯，所有的背景虚化变暗，只剩下笑得很轻、专注地看着天文望远镜里的月球的舒鸣。林飞豪心想，这女孩有点特别，忍不住多看几眼。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情景，过去很多年林飞豪依然记得，那是属于他的特别美好的回忆。

那些坑坑洼洼的陨石坑是舒鸣高中时期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当然，美好回忆也包括拼死拼活终于得来的物理会考及格。

高二的暑假，放假时间短到好像没有暑假。学校说要为高考争取时间，安排了各种补课。6月中到7月中正好是法国世界杯足球赛，林飞豪被调到了舒鸣后面的座位。那时舒鸣的同桌是钱文华，林飞豪的同桌是周桂荣，在那个黄飞鸿系列电影盛行的年代，周同学被大家戏称为“猪肉荣”。

舒鸣那“暑假被学校剥夺”的阴霾心情被男生们讨论世界杯足球赛的热闹冲淡，加入到了他们热火朝天的观战热情里。克罗地亚队那一届异常勇猛，成为最令人意外的黑马，从分组赛开始所向披靡，一路杀进半决赛，最后赢了无心恋战的荷兰，获得季军。林飞豪问舒鸣：“你喜欢哪支队？”舒鸣说：“我喜欢巴西队。”“你好恶趣味。”“那你喜欢哪支队？”“阿根廷，他们家球衣好看。”舒鸣斜着眼看着他：“你好有品味。”“你为什么喜欢巴西队，长得帅的球星在意大利和西班牙。”“巴西队整体看起来协调流畅，比赛的节奏也把握得很好，是攻是守时间都控制得刚刚好。”舒鸣虽然不懂什么是越位，但也不影响她对看球赛的投入劲儿。林飞豪细细地看着舒鸣认真说话时淡淡的笑，心中有种无法形容的柔软。

舒鸣坐在林飞豪前面时有个坏习惯，总是坐着坐着突然直直身子不自觉地“砰”地往后靠一下，林飞豪想着她是位置窄坐着不舒服，便把桌子往后挪一挪。舒鸣总是弄得砰砰砰，林飞豪每次都很配合的挪挪挪，“猪肉荣”看不下去了，吼了舒鸣一嗓子：“唉，舒鸣，你看看林飞豪位置都窄成什么样儿啦？！还靠靠靠呢？！”舒鸣往后一看，都窄得快把林飞豪压成纸板了，脸不自觉地红了，“不好意思，林同学，挤到你了，我往前坐一下啊。”“没事，我瘦。”林飞豪看着低着头，脸红得像苹果的舒鸣，笑着说。

每周五是舒鸣他们那组做校园值日生的日子。校园值日生没什么特别事，就是打扫校园，组员们分好工，有的打扫操场，有的打扫花园。舒鸣那天被组长钱文华分到和林飞豪一组，打扫校门口。林飞豪一放学抱着足球一阵烟似的就不见了，等舒鸣收拾好功课，拿着两把扫把出现在足球场，林飞豪和“猪肉荣”已经踢球踢得满头大汗，正在球门边上休息。舒鸣有点生气，拿着扫把走到林飞豪面前，一言不发递给他。在一旁看热闹的“猪肉荣”事不关己地在球门门框横梁上做起了引体向上，用力过猛，整个胳膊支在了门框上，下不来，只好定在那看那两人好戏。

林飞豪见舒鸣脸色不对，拿球衣擦了擦脸上的汗，连忙接过扫把，“我这就去，走吧，一起。”舒鸣和林飞豪转身便往校门口走去，“猪肉荣”见两人激情戏码落空，结束得如此平淡，心有不甘，在身后大喊：“唉，我说你们俩别走那么快啊，我下不来啊，过来帮个忙。”林飞豪无动于衷，继续往前走，舒鸣问他：“不管他好吗？”“他是猪肉，当然要挂在上面，不用理他，我们走。”“哈哈哈。”舒鸣刚刚的怒气顿时消散了。

那时已经入秋了，学校门口的大树开始落叶，满地都是叶子，林飞豪到保安室拿了个箩筐过来装树叶。俩人也不怎么说话，只听到刷刷刷扫落叶的声音。地上的落叶扫得差不多了，箩筐也装满了，可风一过，叶子又飘下几片。舒鸣看着飘落的叶子，说：“如果这一年足够努力，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不知道在哪读着大学了。”林飞豪说：“那我们一起努力吧。”

“唉，数学太差。”

“我还可以啊，下次遇到不懂的数学题问我。”林飞豪仿佛英雄救美一样挺身而出。

“先谢谢啊。”舒鸣微笑着说。

高三上学期，林飞豪为舒鸣解答了无数的数学题，每次舒鸣被数学题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只要转身问一下林飞豪，所有问题都可以引刃而解。舒鸣不耻下问，林飞豪逢问必答，”猪肉荣”跟舒鸣的同桌钱文华说：“这两人真是天作之合啊。”

那年，舒鸣没有告诉林飞豪，每次林飞豪低头帮她讲解题目的时候，舒鸣会偷偷抬眼看着林飞豪清秀的眉眼。

那天晚上，他们一大群人喝完酒散场，各自告别散场，林飞豪还像高中时每次聚会和舒鸣告别分开一样，叮嘱她：“到家给我发短信啊，别忘了。”舒鸣笑了，说：“行了，你老婆要知道你这么跟我说话，你得等着被收拾了，哈哈哈。”舒鸣虽然这么说着，到家还是给他发了微信消息：“到家了，晚安哈。”林飞豪回复：“高中时期确实是灰色的，而你是我高中时期唯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