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拆迁,母亲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搬家已经好多年了,关于老家的记忆都已经有些模糊,于是请了两天假,给三七留了几天的粮食和水,便买了回去的票,去看老家最后一眼。
提到老家,似乎大部分人的印象都如出一辙,都是在一个偏远安逸的小山村,良田美池桑竹应有尽有,黄发垂髫,怡然自得,每一个这样的老家,都是属于一代人的桃花源,没有城市喧闹,没有官场狡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逸祥和。所以,我也带着重新体验童年,体验乡村,想要回来给自己放一个返璞归真的假期。
父母五六年前就搬出了老家,住到了市区,重回故土,便在父母的张罗下吃的撑肠拄腹,舒舒服服的睡了一晚后,跟着爸妈回老家的旧房看看。
老家没有那么偏,一路上都是水泥路面,没有什么泥泞颠簸,拐进村口以后,也都是新修没几年的水泥路面,也是方便了即将开始的拆迁大队的车辆。村口的超市早已关门大吉,连挂在房子上面的“好又多超市”的广告牌,也已经掉色的几乎认不出字了。父亲一边转着手里的方向盘,一边瞟了一眼盯着超市看的我。“这家早就搬走了,他家一家都是外地的,来着就是为了陪女儿上学的,她女儿这读了十几年书,前几年听讲是回老家教书去了,自然一家都回去了,岁数大了回老家也好,叶落归根了。”
超市老板这样的情况,在这不是个例,当时我外公外婆也是从他们自己的老家搬过来的,所以这里并不是靠宗族为纽带组成的村,各邻各户之间并没有血缘和亲族关系,除了老一辈当年刚搬过来时,邻里间还有沟通以外,到我们这辈,见面也就只有点头之交。
过了村口的超市,沿路都还是正常普通的农村小二层建筑,一层院墙围起来的一户户居民,多半都是前些年刚搬过来的,或是外地来的,觉得房价贵而选择自己盖房子,或是打听到一些要拆迁的小道消息,选择来这想要赚拆迁补偿款。而我小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密集的房子,取而代之的是农田竹林,或是小池塘。那所谓的良田美池桑竹的美好淳朴乡村,估计也就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了。看着那些紧闭的院门,无规则无美感的纯水泥建筑,不禁后悔这趟返乡之旅了。
老家的房子,是在最里面的半山腰上,所以远远的隔着村里的一个大池塘,我就看到半山腰那被树木掩盖,只露出屋檐一角的老屋。正当我抱着期待准备去看那位多年未见,为我童年遮雨避风的旧友时,路旁的院落吸引住了我。
“爸妈,你们先去吧,反正我也认识路,我想看看陈爷爷家的葡萄园子。”父亲没有阻拦,停了车,等我下车后便带着母亲先去了老屋,剩我一个孤零零的在这个园子门口,看着那已经成无主之物的,孤零零的葡萄架。
天已经入夏,本是植物蓬勃生长的好时候,而园中的葡萄架,只剩下稀疏的几个枝干,还有少的可怜几片叶子,倒是地上的杂草长的蓬勃。没人照理的葡萄藤蔓抢不过肆意蔓延的杂草,而照理这些葡萄藤的那个和蔼慈祥的老人,却早已安详的躺在园子角落那一处矮坟之下。无主之藤,就算是结了葡萄,也无人收获无人赞,还不如成一株枯藤,与亡人以及这个园子,一起孤寂下去。掩于偏僻,寂于岁月。
陈爷爷早在我外公外婆搬到的这里时就已经在这定居了,两家人又是年龄相仿,平日里的交流就比较的多,不同于我们家五口人(外公外婆,父母还有我)。陈爷爷家就显得凄清寂寞,陈爷爷的子女都已成家立业,也算得上是子孙满堂,但是本应该在子女那里享受天伦,却依旧留在这穷乡僻壤,这也我们不解。陈爷爷的腿脚不好,而用铁丝将葡萄藤固定在葡萄架子上,不是件轻松的事,所以我也就有机会陪着外公来帮陈爷爷在每年的葡萄抽枝的时候固定葡萄藤,也因此知道了陈爷爷一人守这葡萄园的秘密。
那一方矮矮的坟墓,静静的呆在园里一角,而正对那一方矮坟的园子另一角,就是陈爷爷的房子。这样的布局,常人看来就觉得比较奇怪也很晦气。毕竟出了房间门就正对着一方坟。“夫,陈得寿,妻,谢兰芳之墓。”那时刚上二年级得我,十分大声地念出来碑上的字,想要在长辈面前显摆自己已经认了很多的字。结果可想被外公当面骂了。“老陈,你这都已经给自己立了碑了,也太不吉利了吧。”外公训完我便试探性的问了问陈爷爷。
亡妻的名字突然被人念起,陈爷爷彷佛就被触动了一样,停下了手中的活,就地坐在了地上,看着这一株株葡萄,缓缓地说:“当年家里成分不好,特殊时期便就到了这个小村子,挨批的时候又伤了腿,本来就是五谷不分,再加上四肢不勤,更是雪上加霜家里的重担就全给了她。当年她忙内忙外,又养育子女,想她也是富家子女,奈何为了我,挑起了粪桶,扛起了锄头。靠着她还有微薄的家底子,度过了最困难的那几年。后来生活好了以后,子女也成人了。以前的家就留给了孩子们,我跟她也就留在这里,远离风波口,图个安静。而葡萄就是她最喜欢的吃的水果。所以干脆沿着房子圈个院子,就在这里面开了地,支起了葡萄架。那几年,剪枝施肥,除虫浇水,另一种忙碌但却是一种乐趣。可奈何这样的日子不过只过了短短五年。可笑我叫得寿,最终只有我一人得寿,让她先我而去。一个人岁数大了,子女不放心,想接我回去,可我怎能留她一人孤独。立了这个未亡坟,自此一个地上雪满头,一人地下泥掩骨。”
孩时的我对生离死别的感触太浅,没有想过一个简单的名字竟然能让历经尘世白发翁提及亡人时会像个孩子一样啜泣。
如今的我,历经了生离,也体会了死别,方感悟了,一个人的出现或离去,真的是会让人再坚强的防线瞬间崩溃。时间荏苒,当年在这园中话桑麻的夫妻已经不在,当年枝繁叶茂,果实饱满的葡萄园也不在,终是都成了土,变一场空,当年的故事,只能我一个人在这空荡荡寂寥的园中,一人回味,眼中彷佛浮现出了两个半百老人,夏夜傍晚,点一盘蚊香,洗一串葡萄,两个躺椅,一把蒲扇,在这园中,乘凉赏夜,回顾这数十年来经历的风雨漂泊,人间冷暖。随即蒲扇一摇,只剩下一人一孤坟,夏风一吹,便只剩这一片荒凉。
发了半天呆的我,不愿在破坏这份平静,也不想见证这片被拆迁队的推土机推平,索性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转眼变往老家的房子走去,就当我沿着小径走上山腰的路上,彷佛又看见到记忆中那个银发跛腿的老爷爷,像往年夏季一样,亲自提着一袋葡萄,一边拄着拐,一边爬着山路,而每每听到犬吠出门观望的外公见此,总会责备为什么腿脚不好还要爬上路。
而那个老爷爷总会是一脸慈祥的笑,送完葡萄后也不叨扰,转身便又蹒跚地走下山坡。一步一步地,背影逐渐远离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