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八月总是下午一放学,就坐在零星家的阳台上,对着天空发呆,看日落,看黄昏,看星星一盏盏亮起来。
她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安坐几个小时,她喜欢南宁干净的天空,她坐在这里,是为了零星。
等零星回来,李八月问他:“零星呀,你是天上的哪一颗星?”
忙了半晚上的零星自然没心思理会她的闲情雅致,只淡着语气问:“今天作业多吗?”
作业对李八月来说,并没有多和少的区别,她会写就写,不会写就拉倒。她每日的作业本都有些题空着,而零星不管多晚也要认真地把所有题写完。
李八月时常一看天空就忘了吃晚饭。零星家的螺蛳粉店打烊前,零星会留好两碗螺蛳粉,一人一碗。
李八月不喜欢螺蛳粉的味道,一开始很抗拒,但如今她也会忍耐着把它吃下去。其实吃起来味道还不错,只是她很怕身上沾染到那气味。
“零星,你会不会觉得很辛苦?”李八月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他心底的波澜。
这也是她终究忍耐着吃下螺蛳粉的原因,她不能给他更多失落。
零星愣了一下,才答:“怎么会。”说不上积极,也没有消极,他总是这样淡。
零星的妈妈刚生下他就撒手而去,他爸爸作为警察,又在几年前殉职,只剩下他和奶奶,生活来源全靠经营这家螺蛳粉店。奶奶上了年纪,腰不好,不能久站,于是零星就扛起了家里的担子,利用下学后的时间卖螺蛳粉。
李八月知道,自己应该去店里帮他,而不是坐在高高的阳台上对着天空发呆。但她实在怕那气味,一旦沾上,喷再多花露水也掩盖不了。
吃完,李八月擦了嘴,问零星:“快要高三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是想知道他想去哪里,结果他却答:“去哪儿都行,都带着奶奶。”
李八月的心不禁沉了一下,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我想去上海!”她眼里闪着光。
这很符合李八月一贯的风格。她比同龄的女孩更有追求一些,会攒很久的钱买一个比较贵的钱包,也会在周末涂正红色的口红把自己打扮成女郎。不过,零星一点也不觉得她化妆好看,稚气的脸和艳丽的妆,不搭。
其实,零星心里明白,李八月向往上海,还是因为她的同桌陆于江。上周末她去了陆于江的生日派对,才发现在班里一向低调的陆于江居然是个阔少,老家在上海。
从那以后,李八月就把这里叫小南宁。其实,有很多本地人也讲小南宁,大家这样讲,是喜爱这里的安逸,但李八月这样讲时,是真的嫌南宁小。
与小南宁相对的,自然是大上海。
“零星,你看!”李八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黑丝绒的小礼盒,十分精致,里面是一只口红,“陆于江送我的,他说口红一定要用最好的,否则可能有毒。”
这只口红的价格,零星得帮奶奶卖半个月螺蛳粉才赚得到,但对于陆于江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李八月说陆于江送她礼物,是为她高三加油打气,但在零星看来,理由只是随便找的由头。他也不是嫉妒什么,他只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配。就像李八月涂上它以后的样子,总是觉得哪里不配。
后来李八月真的去了上海,即使她的成绩可以去一所其他城市的211大学,她还是选择了上海的一所普通大学。
零星试图劝她,但他从一开始就有预感,这是徒劳的。毕竟李八月连她的父母都说服了,她说上海是一座国际化的商贸城市,机遇更多。
李八月临走之前,零星请她吃了顿饭。他早就想带她去吃东西了,只是他和奶奶的生活拮据,他实在没办法带她去吃她想去的西餐店。他选择了南宁最好的牛排店,这里的人均消费够他和奶奶一周的生活费,李八月却笑着对他说:“这里上次陆于江带我来过。”零星的热情忽然就冷了一半。
还没等大学开学,李八月就成了陆于江的女朋友。高中刚毕业的年纪,稚气未脱,却不会再被说成是早恋。陆于江成天带着她到处玩,李八月自己都说,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
然后,她为零星惋惜:“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小南宁?”零星最终选择了南宁的学校,为了照顾奶奶。
零星说:“不然呢,你也总要回家的。”
李八月撇了撇嘴:“我才不打算回来呢!
零星沉默许久,说:“那我会去上海看你的。”
其实零星很想告诉她,他可以确信自己比那个陆于江更喜欢她。可是他该拿什么和陆于江比呢,每一件事他都很努力,但好像也没有什么用。
他只是淡淡地向李八月承诺:“等你回来了,我做螺蛳粉给你吃。”
在李八月看来,零星怎么就是不明白,她非常讨厌螺蛳粉的气味。因为这句话,李八月到了上海以后,有好几个月没给零星打电话,她像是在赌气,要与南宁的一切断绝联系。
她很适应上海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就该生在这样的大都市。陆于江也对她很好,吃穿用度方面,她都是她们寝室里最好的女生。直到有一天,她听说舍友其实都不喜欢她,背地里说,如果没有陆于江这个男朋友,她就是个乡下女。
那一刻,李八月所有虚假的自信心轰然崩塌。她怎么也忘不掉自己来自南宁,甚至每次路过螺蛳粉店铺,她都忍不住回头望两眼,她更忘不掉她在南宁还有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
她拨通了零星的电话,寒暄过后,有意无意地问了他一句:“零星,我是不是很土啊?”
那边的男孩愣了半天,才说:“怎么会,你是南宁最好看的姑娘。”这句话显然是夸张,但李八月忍不住笑起来。
后来她一遇见不顺心的事,就会打电话给零星。他是她最信任的人,她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好伪装的。这期间零星一直在等李八月,他说过等她回南宁,要做螺蛳粉给她吃。
一年后的假期,李八月迫于父母的要求,终于不得不回来看看。零星按承诺端给她一碗螺蛳粉时,她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
就在那个瞬间,零星好像不再喜欢李八月了,或者说,他终于明白,她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李八月了。
零星没有再接过李八月的电话。半年之后,她的电话越来越频繁,以前她打给他往往都是有心事的时候,零星隐约明白,李八月在上海过得并不那么好了
在零星高考以后,奶奶看着他上了大学,心里的石头算是有了着落,许是忍着一口气坚持了很久,她一下子放松下来,身体竟一天不如一天。
好巧不巧,奶奶去世的那天,李八月打来了电话,零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李八月一上来就哭,原来是她和陆于江分手了。
他静静地听她抱怨完,她骂陆于江善变,到了上海的花花世界,就开始见异思迁。这是她第一次说上海不好。零星还是耐心安慰她,等李八月情绪稍微安稳一些了,她才问他:“你好不好啊,这么久都不接我电话了,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回事。”
他终于有机会向她倾诉一句:“我奶奶走了。”
她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声:“对不起。”她发现自己好像不会安慰人,她害怕自己就是个自私的人,甚至已经开始惭愧。
办完葬礼,零星去了一趟上海。李八月陪他一起走在街上,路过一家螺蛳粉店,提议进去尝一尝。零星淡淡地说:“算了吧,我知道你不喜欢螺蛳粉。”
李八月哑口无言,老实说,螺蛳粉挺好吃的,尤其是零星亲手做的,她只是不喜欢那个气味。
上海是一座现代化城市,不像广西有好山好水,零星在高楼大厦之间逛了几天,觉得索然无味,就打算回南宁。他不解地问李八月:“上海到底哪里好?”
她想了想,苦笑着说:“听说很好。”
语言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让一件事情听上去比原本更好或更坏,而亲身去体验的时候才知道,也不过就是那样一回事。李八月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个她曾经来了就不打算回去的上海,到底哪里好。
没了奶奶,零星决定关了螺蛳粉店,靠做兼职赚取生活费。李八月在螺蛳粉店营业的最后一天赶了回来,说想再吃一碗他做的螺蛳粉。
一些老顾客也赶在那天来吃最后一次,生意前所未有的火爆,零星忙到晚上10点,才终于歇下来。李八月就坐在楼上的阳台上等他,像以前上中学时一样,望着南宁的天空发呆。
零星去叫她下楼时,她问零星:“零星啊零星,你是天上的哪一颗星星呢?”
他抬头望了望,提醒她说:“今天是阴天,天上没有星星。”
阴天时天上就会没有星星,可是一生中似乎也只有青春时天空是一直晴朗的。李八月忽然就哭了,从零星不肯接她电话的那半年多,她就恍惚意识到,自己逐渐阴霾的天空里已经没有零星了。
那碗螺蛳粉李八月吃得很慢、很认真,吃完后她还舔了舔嘴唇,笑着告诉零星:“很好吃!”
如果这句话,她很多年前就说出口,那该多好啊。
来上海这么多年,李八月终于能坦然告诉别人,她来自南宁。以前每当别人问及她的家乡时,她总是扭扭捏捏,生怕别人觉得她来自偏远的地方。
有次有人问她:“你们南宁人为什么要自称小南宁?”
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微笑着回答:“在南宁前面加一个‘小’字,是出于对这座城市的喜爱,南宁山好水好,又有那么多好吃的,我们喜欢那里的生活。”
她终于接受,自己的心永远不属于上海这样瞬息万变的大都市。很多年前零星说得对,她适合淡妆,不适合太鲜艳的口红颜色。
零星家的螺蛳粉店关了门,李八月却反而总相念螺蛳粉的口味,每次放假回南宁,都吵嚷嚷地要零星做给她吃。零星也不拒绝,印象里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请求。但李八月还是觉得螺蛳粉的味道变了,一度怀疑零星忘了加什么调料,但到底是少了什么呢,李八月又说不清楚。
大四时,零星交了女朋友。消息来得很突然,没有起因经过,只有这样一个结果,让李八月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回想,又觉得确实是自己鲜少问起零星的生活,每次通话,她都是忍不住地单方面把自己的生活讲给他听。
和陆于江分手时,李八月的确哭得很狼狈,但听说零星有了女朋友了,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
等她毕业以后回到南宁时,零星已打算和女朋友结婚了。
李八月见到那个女孩时,鼻头一下子就酸了,那女孩眉眼之间和自己有几分相似,李八月心中笃定,零星曾经确实爱过她,现在确实不爱了。
她对女孩说:“你真有福,他做的螺蛳粉很好吃的。”
女孩也大方地告诉她,他们正打算以后开一家螺蛳粉店呢,最好能做成一个连锁品牌。
比起那个只会守着窄窄的店面,一碗碗卖螺蛳粉的男孩,如今的零星真的长大了。他有了事业心,有了雄心壮志,也有了离开李八月的豁达。
但如今的李八月,也能够衷心地祝福他。她终于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事,虽然有些事已经晚了,但总比一直不明白的好。
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的人只是一个普通人,都是非常不容易的。
李八月决定在南宁定居,这里气候宜人,山清水秀,她闲暇时还可以去尝尝零星做的螺蛳粉,点评点评这些年来味道有何变化。她想,这样的生活,大概也挺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