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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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潜伏

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仰望】

     


策马穿过东门时,宗萤被早秋依然明媚的阳光晃了眼。他不躲不闪,反而抬起头往上望,城垣巍峨,碧空如洗,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朵流云。

方寒年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紧张地低声问道:“怎么了?”

“南缁的城墙,还挺高的。”

“废话。”

这是他们率领齐礼卫进入京城的日子。从今以后,他们就从皇长孙的私人武装,变成了天子脚下的宫廷禁卫。

驻地是城东一处被闲置的宅邸,如今已修葺一新,还挂上了御笔亲题的“翊卫府”三字匾额,虽然比不上昔年的太子府豪华,亦颇有几分肃穆之气。在方寒年对成员们训话时,宗萤表面上作为二把手站在他身边,实际在悄悄打量着这全新的居所。

“今天先到此为止,解散。”

众人散去后,方寒年皱着眉,用手肘轻轻推了推还在神游天外的宗萤:“还发什么呆?犯病了?”

“我只是在想,这校场现在那么空,究竟能装多少人,咱们又要花多长时间,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么些人。”

“明天就是招新考核,给我好好准备。”

“知道啦。”宗萤伸了个懒腰,又问道,“话说回来,小殿下今天去哪了?”

“陛下召他入宫赴宴了。”

“哦?没让你跟去啊。”

“我们现在有比当殿下的护卫更重要的事情,他也有比带你参观新房子更重要的事情。”

“是,是,方——将——军——”

报名选拔的人数比齐礼卫现有成员还要多些,光是进行身体的检查和简单的力量测验,就用掉了一整个早上。在午饭被送到廊下时,宗萤正靠着柱子打盹,脑袋猛然被拍了拍:“要睡觉换个地方。”

“确实,这里睡着不舒服。”宗萤无比自然地接过方寒年手上的食盒,放在身边打开,“这排骨看起来好老,还没有以前太子府的厨子做得好。”

“你来南缁,就是为了睡觉吃饭的?”

“人活着总要睡觉吃饭嘛。”将食盒里小碗盛着的饭菜一一摆好后,宗萤又夹了一筷子水煮干丝送到嘴里,顿时眼睛一亮,“这个好吃!”

“别光吃素,下午有的是你费力气的地方。”

“啊哟,方将军是在关心下官吗?”

方寒年终于坐下拿起碗筷,声音还是冷冷的:“我在关心齐礼卫。”

“好啦好啦,总不能让我和每个人都对练吧?虽然也不是不行,只是根据我刚才的观察,应该没几个人能扛我三招的。”

“自然是要让他们先分组对练,淘汰掉弱者,再由你找出合适的人选。”

“要不要赌,谁能扛我三招?”宗萤信手指向一个正把位置让给旁边的同伴,表情诚惶诚恐的中年人,“前面那个书生气的老兄,你收不收?”

“之前我看过他了,他年纪有点大,在挽弓测试时也只是刚好通过。”

“人不可貌相啊,之前很多人还觉得,人家就是个弱不禁风的美少年呢。”

“无聊。”方寒年筷子在最后一块排骨上停了停,最后还是收回了手,“把菜吃完,下午好好干活。”

在下午的遴选中,那名在每次对练前都端端正正行礼的中年人,还当真战胜了不少对手。在他再次抱拳说出“承让”时,宗萤瞥了眼又在无意蹙眉的方寒年,揶揄道:“怎么,现在看入眼了?”

“二十七个回合。”方寒年难得没搭理宗萤,只是依然盯着那人,“而且又是只有一招的优势。”

“嗯,可能是演的。”宗萤微微眯了眯眼睛,“而且演技一般。”

在中年人即将走下擂台时,方寒年站起身,朗声道:“留步。”

那人顿时瑟缩着想行礼,方寒年已指向人群中一个壮硕青年:“何仲岩,上去。”

与表情愈发慌乱的中年人相比,打擂的何仲岩看起来八风不动,颇有豪气地自报家门:“泽阳何仲岩,请多指教。”

中年人嘴唇开合了几次,最后只答道:“泽阳桓炯然。”

这次的对练让所有人眼前一亮。何仲岩呈攻势,每招每式都大开大阖,将木刀都挥出了残影,却偏偏都被看上去左支右绌的桓炯然挡住了,没占到丝毫便宜,有几次连观者都叫起好来。

就这样耗了两刻钟,何仲岩终于以微小的优势获胜。旁观的武者们心服口服,不禁为他欢呼起来。

“真热闹啊。”宗萤却在这时轻飘飘地跃到擂台上,随手夺过桓炯然手上的木刀,斜斜指向何仲岩,“咱们练练。”

只用了四招,宗萤就打飞了何仲岩手中的木刀,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他把刀朝旁边一扔:“行了,下去吧。”

随后,他转头看向手足无措的桓炯然:“轮到咱俩了,不用拿木刀,直接用你的佩刀。”

“草民怎敢……”

话音未落,宗萤已经拔出腰间的澄影,电一般刺向桓炯然胸口,顿时迎上了同样的刀光。然而金属撞击声没有出现,宗萤已经收势,换了另一个方向继续刺去。在十二个回合后,澄影指向了被逼到角落的桓炯然的喉咙。

面对近在咫尺的凶兵,桓炯然态度依然谦卑,但也没有太多惊惶:“中郎将武艺高超,草民佩服。”

“你还能握得住刀啊。”

抛下这句话后,宗萤收刀跃下擂台,三两步回到方寒年身边,低声道:“阿年,我活干完了,到你了。”

方寒年语气森然:“桓炯然,你故意隐藏实力,有何用意?”

桓炯然像是在这时才感到惧怕,嗫嚅道:“草民……”

“若是有难言之隐,之后会有时间给你单独陈述。”

“多谢将……”

“军”字还没说出口,方寒年已和身旁的侍卫吩咐道:“把他与何仲岩押下去,考核继续。”

     

“刚才听寒年说,你们都是泽阳人?”

跪着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何仲岩先开了口:“禀殿下,正是。”

“泽阳的茶,是很好的。”严嘉用杯盖抹去茶汤上的浮沫,慢条斯理地感叹道。

可惜的是,这句闲话并未起到多少缓和氛围的作用,于是上位者抿了口茶,继续道:“桓炯然,你是觉得何仲岩家中有寡母要供养,更需要齐礼卫这份俸禄,所以才有意输给他,是吗?”

桓炯然深深稽首:“殿下明察。”

“有礼让之心,也是很好的。毕竟齐礼卫的设置,就是为了一个齐之以礼,而非齐之以刑的太平盛世。”严嘉又喝了一口茶,看到对方重新起身后,方又说道,“不过,如果动手时老是注意谦让,到了性命相搏的生死关头,就有些麻烦了。”

“草民罪该万死!”中年人顿时用力地磕了几个头,连带着何仲岩也开始伏低身子。后来还是方寒年不满地咳嗽了一声,才止住了两人。

“言重了。”皇太孙的声音依然是从容的,“你既然有报国之心,又有报国之力,那齐礼卫会留有你的位置,稍后听从安排就好。至于何仲岩,我会让人给你回乡的旅费的。”

在桓何二人被带下去后,方寒年说道:“关于他们说没说谎,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好。记得也查查他们的家人。”

“每个新成员都会查的。”

“有劳。”严嘉将杯盖重新盖在已经空了的茶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如果有谁说了谎,交给你们处理。”

话音刚落,宗萤“啧”了一声。方寒年顿时瞪了他一眼。严嘉也转过头,语气依然没有什么波动:“若怕污了手,现在也有人能供你们驱使。”

“没事没事,我打架从来不脏手。阿年现在喜欢戴手套,也脏不了。”宗萤用下巴指了指茶杯,“话说回来,小殿下,你今天很渴吗?这茶我试过,没什么特别好喝的啊。”

“废话。”方寒年不满地开了口,“殿下如今作为皇太孙日理万机,少有闲暇。你当还是以前只管着清安邑吗?”

“你怎么又拿这一套训我!不对,你说的和我问的有什么关系!”

“我是让你少浪费殿下时间。”

“现在没有外人,没必要那么拘束。”面对从少年时代起就忠于自己的两名下属,严嘉之前维持的表情仿佛终于有了裂隙,露出了一丝有些疲惫的微笑,“下午在议事时我有些紧张,加上从重华宫赶过来时有些急,确实有些渴了。这茶虽然味道不重,但余韵悠长,宗萤吃惯了甜食可能不喜欢,但寒年可以尝尝。”

“诺。”

宗萤又“啧”了几声:“方将军,怎么没有外人还绷着脸,小心老得快。”

“就你话多。”

严嘉自己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继续慢悠悠地说道:“陛下对齐礼卫铲除青禾会之事颇有兴趣,明日劳烦你们二人随我面圣。”

“诺。”

“好!”

次日一早,方寒年和宗萤换上了刚裁好没多久的礼服,跟随严嘉入宫。本来严嘉以为天子会在以往召见群臣的偏殿会见他们,不料管事太监却把他们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踏入御书房门槛时,他的祖父,昌明王朝的当朝天子严棠正在俯首书写。在三人行过大礼后,严棠才抬起头,开口道:“怎么没穿那身竹青圆领袍?现在那身打扮,在民间也挺出名的。”

“禀陛下,戎装只是为了在民众前立威,自然不敢在陛下面前造次。”

“如此看来,齐礼卫在民众,尤其是乱臣贼子面前,还是很威风的。”严棠移开目光,自顾自地将笔尖伸向砚台,“和朕谈谈青禾会的事情吧。”

“禀陛下……”

“嘉儿,我既然宣了你这两位小友来,是想听他们说话的。”

严嘉微微瞥了方寒年一眼,对方会意,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进行报告。

这准备了一夜的述职,看来大体还是让天子满意的。严棠在听完后提了几个细节的问题,旁边的宗萤也一一补充了。最后严棠再次抬起头,望向严嘉:“嘉儿,朕刚才写了四个字还不错,便赐予你们了。”

这回方寒年反应最快:“谢陛下恩典!”

“年轻人别那么性急,你们就不好奇,朕写了什么吗?”

严棠挥了挥手,让旁边的太监取走面前的纸张,走到桌前展开,上面是颇为端正的“除恶务本”四个字。

“这四个字,便是朕想对你们说的话了。没什么事了,退下吧。”

一行人回到重华宫后,严嘉摒除左右,问道:“对于今日之事,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方寒年双眉紧锁:“陛下题的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这有什么。”宗萤不以为然,“不就是说咱们干活的时候,杀人要杀干净嘛。”

“我说的不是字面意思。之前是有探报说,如今民间又冒出了青禾会的余孽。但应该也不至于惊动到陛下,甚至专门嘱咐我们吧?而且……消息那么快就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关于民间各方势力的消息,朝中自然不只齐礼卫一个来源。陛下如果真有要事要派遣,应该也不至于这样兜圈子打哑谜。”严嘉接口道,“不过,你们没把青禾会余孽一事上报给我,是有什么原因耽搁了吗?”

“殿下恕罪。”方寒年顿时单膝下跪,“某本来打算昨日禀报的,因为准备入朝觐见一事才推迟了。”

“无妨,现在也不迟。”

待二人离开重华宫时,已是暮色四合。方寒年掏出火石,连打了几下都没能点着火。旁边拎着灯笼的宗萤感叹道:“阿年,你不会是因为今天的陛下和小殿下,给唬得手抖到现在吧?”

“闭嘴。”

“不过话说回来,小殿下祖传的这兜圈子打哑谜,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哎呀呀。”宗萤夸张地打了个哆嗦,“确实是吓煞人了。”

“被吓到了就好好干活。没听今天殿下说性命相搏时别老顾忌什么有的没的吗?骂的就是你,每次上战场还惦记着别脏到衣服。”

“我可和桓老兄不一样,我杀人爱干净,但不妨碍我杀得干净啊。”

“是,就你了不起。”方寒年终于点亮了灯笼,重新将火石收回怀中,“请回府吧,干干净净的武学奇才。”

“下官领命——”

华灯初上,仿佛要与星河争辉。但在不能被照亮的黑夜深处,仍然潜藏着无数汹涌暗潮。

     

相处了这么久,方寒年早已深知,他与严嘉和宗萤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天堑。

与严嘉的差距自不必说,曾经的严嘉是太子府的小殿下,而他不过是带刀侍卫;如今的严嘉是重华宫的皇太孙,而他领导的齐礼卫依然依附于对方。

除了身份的差距外,方寒年经常弄不清严嘉在想什么。昔日的严嘉和他抱有同样单纯到近乎幼稚的理想,认为只要用雷霆手段扫清障碍,就能创造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可当齐礼卫当真建立,并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怖存在之后,方寒年不确定他有没有将严嘉的理想推进一步,只知道离皇权越来越近的严嘉说话越来越云遮雾绕,尤其在先太子辞世以后。

对于宗萤,方寒年几乎在十年前就确定,同为武者的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在武艺上胜过对方。令他一直奇怪甚至有几分不满的,是宗萤在斩杀了数不清的敌人后,依然不散发出丝毫戾气,一如他总有办法在血雨腥风中保持一人一刀干干净净。从这个角度上说,他也一直看不透这名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同伴。

但哪怕看不到彼此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也不影响方寒年认定这辈子他就要与宗萤一起为了严嘉挥刀。更重要的是,他确信自己也能做一些另外两人做不到的事情。

齐礼卫新进驻京城不久,急需一场硬仗来证明自己,同时也意味着京城百姓还不熟悉他们的脸。因此,方寒年挑选了几名成员化装成贩夫走卒,在茶肆酒坊等地打探反贼的消息。

半个月下来,成组织的反贼没抓住,只抓到几个喝多了酒瞎说胡话的地痞流氓。方寒年眉头皱得更深了,为了压住心中的焦灼和怒气,他有次亲手给抓来的嫌犯抽了一顿鞭子,差点没把对方抽死。

“哎呀,没打死啊。”在他走出行刑的地下室后,宗萤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着被抬出去的血人感叹道,“该算他走运,还是倒霉呢?”

“实在吃饱撑着没事干就去后厨劈柴,”方寒年不耐烦地把沾了血的手套摘下,朝宗萤的方向一扔,“别在我面前瞎晃。”

“有事,有事。”宗萤躲开飞来的手套,从怀中掏出一物,“桓炯然刚才和我说,他在巡逻时有点小发现。”

方寒年转过头,看到青年白皙的手掌上摊着一方绣有青色禾苗的丝帕,不由正色道:“他人在哪?为什么不直接和我汇报。”

“刚才你不是在忙嘛。”宗萤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可能你太凶了,他怕你。”

根据桓炯然的报告,丝帕的主人是城西某家当铺的掌柜,于是方寒年立刻带人突袭了那家当铺,果然在暗室发现了大量武器,以及与曾经的青禾会和现在残余乱党的往来信件。

至于当铺的掌柜,自然也被带回了刑房。

“给你嘴里塞东西,是为了防止你咬舌自尽。”在行刑开始前,方寒年边戴上一双崭新的手套,边对正被绑在木架上,口中塞入粗布的犯人解释道,“如果你愿意招了,就点点头。”

犯人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方寒年也不管,转头对面色紧张的桓炯然吩咐道:“我先打个样,接下来你照着做。”

说完,他在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枚一寸见方,单薄锐利的精铁小铲,从犯人右手指尖缓缓推了进去。随着他发力向上一撬,犯人大拇指的指甲顿时完整地掉了下来。

粗布堵住了犯人的惨叫,方寒年后退半步,看着对方稍微恢复了意识,问道:“愿意说了吗?”

犯人闭上了眼。

“别装死。”方寒年用小铲在那血肉模糊的手指上压了压,对方再次因疼痛而睁大双眼,瞳孔收缩,目眦欲裂。

而方寒年只是转头望向旁边目瞪口呆的桓炯然:“学会了吧?轮到你了。”

这回桓炯然失败了几次,才把食指的指甲盖并不完整地撬了下来。方寒年在旁边点评道:“他是生手,只会让你再遭罪,而且算下来,你还可以再遭八次罪。当然,你随时可以点头,和我们好好谈谈。”

眼看着犯人面色苍白,目光已经失去了之前的气焰,方寒年不失时机补充道:“不过,指甲是可以再生的。要是撬完剩下的八次你还不想说,我们会给你最好的药,等你养好伤,然后再重来一次,或者不止一次。”

犯人涕泗横流,接连点头。方寒年使了个眼色,让随从除去他口中的粗布,便听他大喊道:“首领想集合人手,刺杀皇太孙!”

那天的最终成果,是他们得知乱党即将于三天后在园柳楼集会。离开刑房后,方寒年扫了一眼面色几乎和犯人同样煞白的桓炯然:“辛苦了。想吐就现在吐,但没有下一次。”

然后他找来宗萤,立刻启程前往重华宫。

严嘉的意见和他们一致,都决定三天后去园柳楼将敌人一网打尽。只是在讨论该由谁去收网时,严嘉开始想让方寒年宗萤在内所有精英出动,而方寒年则坚持要留在重华宫保护严嘉,最后两人一起望向了难得没怎么说话的宗萤。

“我觉得,听阿年的吧。”宗萤思索了片刻,给出了回答,“反正你们也知道,哪怕只派我一个人去,也能杀光所有人的。”

“别托大。”

“哎呀,我在帮你说话呢,你还凶我。”

“那便如此吧。”严嘉点了点头,“你们也忙了一天了,需要我让后厨做点吃的吗?”

“我吃过了,是阿年一直在忙。”

迟来的饥饿和疲惫同时漫了上来,方寒年叹了口气:“多谢殿下关心。”

接下来的三天,方寒年一直守在重华宫,但一切似乎都平安无事。以至于他有时会走神地想起过往。那时他和宗萤刚成为严嘉身边仅有的两名带刀侍卫,比起主从更像是伙伴,而太子府的雕梁画栋也并不比眼前的朴素。

到了宗萤带人冲向园柳楼的那晚,严嘉邀他在花园的水榭喝茶。他多少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只听严嘉问道:“这回有新人跟着行动吗?”

“有,桓炯然跟着去了,之前的犯人也是他抓来的。”方寒年想了想,又加了句,“对于他的出身已经查过了,没有问题。”

“如此便好。”严嘉喝了口茶,悠悠道,“他的那个同乡何仲岩,和他的名字加起来有点意思,一个石,一个火。”

“什么?”方寒年一怔:“殿下最近是学了测名之术吗?”

严嘉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难得见你像宗萤那样开玩笑。”

“殿下恕罪。”

“没什么好恕罪的。我只是想起了石中火的典故罢了,近日陛下才刚和我提起。”

方寒年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陛下是担心,齐礼卫会像石中火那样昙花一现吗?”

“圣意难测,但我回答说,哪怕是石中火,也照样能有燎原之势。”

正在这时,一只信鸽扑棱棱飞向方寒年,他抬手接过,从绑在鸽腿上的小竹筒里取出信笺,顿时面色肃穆。

上面是宗萤飞扬跳脱的笔迹:“未见敌。”

宗萤本人在信鸽到来的小半个时辰后也冲了过来,抱怨道:“肯定是有谁走漏了消息,所以反贼全都惊弓之鸟那样早早跑了。”

“难道齐礼卫里有内奸?”方寒年声音肃杀,“是该好好清理了。”

“有可能。不过,也可能是反贼们知道我们和小殿下关系最要好,所以自己人被我们抓了,就知道我们要和他们拼命。”

“既然如此,或许可以让那些人觉得,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如此要好。”

即使严嘉的声音依然是慢条斯理的,方寒年还是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旁边的宗萤更是直接大呼小叫道:“小殿下,我胆子小,你别吓唬我。”

“放心,不会为难你的。”

方寒年看着侍奉了五年的主君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转向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寒年,兵法里有一条苦肉计,你应该听说过吧?”

     

虽然自己并不习武,但刀客对于自己佩刀的感情,严嘉多少还是了解的。

他与方寒年宗萤相识,甚至齐礼卫的建立,都是因为刀。在他十五岁那年,陛下赏赐给太子府一批宝刀,其中有一把名为“齐礼”,是前朝大内齐刀匠以陨铁制成。又有一把名为“澄影”,是斩杀过前朝谋反王爷的凶兵。那时他知道校场的谢教头曾带着两个得意门生见过这两把刀,而后来那两人成了他最初,或许也最忠诚的两名追随者。

想来人与自己惯用的器物或许也有些缘分。方寒年拿走了齐礼,之后他也成了齐礼卫的统领。宗萤拿走了澄影,而他也人如其刀,在锐利中带着诡谲。严嘉见过他们保养佩刀的样子,明白他们的确是非常珍惜这两把刀的。

至于他自己呢?当太子还在世时,曾对严嘉说过,方寒年和宗萤才是他的刀。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合格的操刀者,不确定自己是否对这两把刀足够爱护,只是无端地笃定,他们肯定不会朝向自己,尤其是方寒年。

哪怕他下达近乎强人所难的命令时。

在突袭园柳楼失败的第二天,严嘉前往翊卫府,正式在校场对齐礼卫全员训话。

“近日,孤听闻尔等截获了乱党的阴谋,并决定对其展开清剿,是准备将这番功绩上报给陛下的。结果昨天的大举行动却无功而返,孤很失望。”

严嘉的目光逡巡了一周,最后落在方寒年身上:“方将军,最让孤失望的,就是你。孤之前对你颇为信任,没想到你连分辨消息是否可靠的能力都没有。你的失职不光影响到你自己,也影响到齐礼卫全员,甚至是整个京城的百姓。”

方寒年向前一步,单膝跪地:“下官知罪。”

“既然知罪,那就该领罚。现判你二十八道鞭刑。”

人群顿时表情各异,严嘉只是继续宣布道:“中郎将宗萤,行刑。”

众目睽睽之下,方寒年起身走到严嘉和人群之间的空地中央,脱下了外袍和上衣,直挺挺跪了下来。宗萤取过长鞭,刚准备动手,又上前将方寒年垂到腰际的马尾辫拢到胸前,这才回到原先的位置,等候严嘉的指令。

“一。”

其实按照逻辑,或许他和方寒年先在众人面前大吵一架,效果会更好些。可他对方寒年的演技实在没有信心,多少担心言多必失,弄巧成拙,索性还是按简单的来了。

宗萤的演技,或许算得上好点吗?他知道宗萤极少参与审讯工作,但看样子至少这鞭子下去,应该做到了让表面血肉模糊的同时没怎么造成内伤,或许这也是他作为武学奇才,对所有武器天然的熟稔吧。

“七。”

之前在他拜会天子时,对方也问起宗萤作为武学奇才的怪癖,尤其是问他是否真在战场上能滴血不沾。在严嘉给出肯定的回答后,天子不咸不淡地又说了一句:“听说他是为了怕母亲担心,才刻意不沾血的,如果这样,那当真是个孝子。没想到如此锐利的神兵,竟也有着如此软肋。”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想着这句话的用意。天子是觉得,神兵有了软肋才更好为己所用,还是觉得有了软肋会让神兵变钝呢?后来天子没有再就此发难,他当然也没把这事告诉宗萤或方寒年,只是将疑问的种子埋在心中。

“十四。”

他是在认识宗萤前先认识方寒年的。他曾给方寒年讲过士为知己者死的故事,少年回答道,只要小殿下愿意,他会努力做这样的“士”。那时方寒年的表情十分郑重,就和昨晚被告知了苦肉计的计划时一样。

既然当初允诺了可以为自己而死,那自己让他受这顿鞭子,也不算折辱他吧?

“二十一。”

有几滴鲜血溅到了宗萤唇上,比原来的唇色还鲜艳些许。片刻后,他轻轻抿掉了血迹,目光仍望着方寒年已经皮开肉绽的脊背,让旁观的严嘉莫名心悸。

不管了,只要这场戏能取得想要的效果,这一切便是值得的。

“二十八。”

宗萤将鞭子收了回来,途中还顺手挽了个鞭花。严嘉朗声道:“之后还有谁贻误战机,这便是下场。解散。”

方寒年抬起脸,静静披上衣服站起身,离开的脚步比往常要慢,但没有什么摇晃。

用过晚膳后,严嘉让属下清了场,独自来到方寒年的寓所。在推开门后看到对方正赤裸着上半身涂药,见到他后带着些许惊讶问道:“殿下?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不,我只是想起了太医院有一味对外伤有奇效的药膏,便拿来给你了。”

“多谢殿下关心。”

“你自己不好给后背上药吧。”严嘉扫了一眼并没有怎么涂在伤口上的药膏,随手拿起旁边已经染血的铜盆里的汗巾为对方擦净。方寒年似乎颤抖了一下,但没发出任何声音。

两人一时无话,最后还是严嘉在快上完药时开口道:“我以为你会在意,为什么我放任宗萤去抽你。”

“下官不敢。”

那看来确实在意了。严嘉正这么想着,门再次被打开了,同时探进来的是宗萤素来轻飘飘的声音:“呃,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闭嘴。”

不知为何,在听到方寒年训斥宗萤时,严嘉总算觉得对方的活力又回来了,于是微妙地对他的伤势放下心了。

于是他也用素来淡然的声音说道:“这次的苦肉计,辛苦两位,尤其辛苦寒年了。接下来,那内奸得知了我们彼此不睦,想必会有所动作,到时候有劳两位多多留意。”

“可是小殿下,”抱着食盒的宗萤问道,“万一没有动作,那阿年这顿不是白挨了?”

“那你抽我不还抽得挺开心的。”

好像比之前更有精神了。严嘉腹诽道。可能自己这专程准备的药膏,终不如发小顺手带的饭有用。

“罢了。”严嘉叹了口气,“总之饵料是下了,之后只能愿者上钩了。”

     

离开方寒年的住处后,宗萤突然一阵头晕目眩。

——又来了。

迅速扶住旁边墙壁的同时,他的右手按在了刀柄上。

休息了片刻,宗萤稍微恢复了意识。他迅速扫了周围一圈,确认没有旁人,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这次发病发得及时,若是稍早一些,给方寒年或严嘉看到了,少不得又是顿聒噪。

他有着山鬼的血统,这给他带来了比常人敏捷的行动,也带来了偕生之疾。这点方寒年和严嘉都清楚,但看在他犯病没有影响干活的份上,除了说他两句注意身体,或是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补品外,也没真拦着不让他上战场。而他也一次次证明,自己不会因为疾病成为他人的累赘。

——不过话说回来……之前阿娘找的郎中说,这病只有在力竭时才容易发作,今天不就是抽了顿鞭子,难道比之前一次性砍死十几个人还累吗?

不管了。体力恢复后,宗萤松开扶墙的手。这个素来笑容灿烂的青年有个特质,便是不会特别考虑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的同时,保持着近乎怪异的天真烂漫。

——趁着阿年没恢复的这段时间,自己得好好表现才是。

念及此处,宗萤的步伐重新变得轻快起来。

其实鞭伤并没有让方寒年完全停止工作,顶多暂时没有再外出巡逻。于是宗萤巡逻得比之前勤快多了。四天后,在收队回府的路上,他拉住了桓炯然,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说道:“桓老兄,等下能请你喝杯茶吗?”

桓炯然带着一贯战战兢兢的表情回答道:“多谢中郎将抬举。”

“没什么,只是这家店新上了泽阳紫笋,我想由你品鉴品鉴正不正宗。”

说话间,宗萤已把人带进了茶馆,要了一壶茶和一盘花生。在茶端上来后,桓炯然喝了一口,判断道:“香气馥郁,甘醇鲜爽,应该是正宗的泽阳紫笋。”

“那就好。我不懂这些,之前小殿下说你们那里的茶好,那下回可以直接从这里进货了。”宗萤将一颗花生抛到嘴里,吃完后继续道,“看老兄的言行举止,实在颇有儒者风范啊。”

“惭愧。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那也读的是圣贤书,咱们方将军的父亲也是个在地方有点名气的读书人,我也和方老先生读过几年书,最后还是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但中郎将在武学上的造诣,实在是让我辈望尘莫及。”

“你是这样想的吗?”宗萤喝了口茶,“之前你已经过了乡试吧,那又为何会弃文从武呢?”

“从文或从武,都取决于社稷的需要罢了。只要利于家国天下,那大丈夫自当死而后已。”

“有想法,”宗萤笑着举起杯子,“敬你一杯。”

在壶中的茶喝过半后,宗萤又问道:“你那位同乡何仲岩,如今可好?”

“在他回乡后,我们暂时没有通信。”

“这样吗?”随着一声脆响,宗萤双指用力,压碎了手中的花生壳,“我已经查到了,他其实根本没有离开南缁,对吧?”

中年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配合。”宗萤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喊道,“老板,结账。”

回到翊卫府后,宗萤立刻向方寒年汇报了此事,对方沉吟片刻,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查了何仲岩的去向?”

“没查过,”宗萤坦坦荡荡地承认道,“我猜的。”

这次方寒年倒没有斥责他的轻狂,只是依然微蹙着眉,说道:“等下我就叫人搜寻何仲岩的下落。”

“不用找别人,我去就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方寒年的声音透出些许惊讶,随即又责备道,“这是斥候的事,哪用得着你出手?”

“之前人少的时候,咱们也干过这活嘛。再说了,现在除了我,全齐礼卫还有谁你能百分百信得过?”宗萤的语气依然是满不在乎的,“话说回来,这事不也简单,跟着桓老兄就是。”

方寒年没有再回答,宗萤就当他默许了。

次日破晓,一道黑影悄然跃上翊卫府的围墙,踩着彼此连接的瓦顶前进。他的脚步很轻,丝毫没有惊醒屋顶下仍在沉睡的居民。

行至城东一处茅屋,他才从房檐跳了下来,以三轻两重的节奏敲起了门。重复几次后,木门终于向内打开,露出了何仲岩的脸:“桓兄,还没到约定的日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在下可能被发现了,他们接下来可能会来找何兄的麻烦。”

“无妨,反正迟早要开打,不差这几天了。倒是桓兄你既然有暴露的危险,要不要现在就……”

“小心!”桓炯然蓦地回头,目光如炬,直盯着无法被熹微的晨光照到的暗巷。

“看来我还是不擅于潜行啊。”

宗萤从暗处转了出来。

和同伴对视一眼后,何仲岩拔出了刀,低声喝道:“桓兄先走!我殿后!”

桓炯然这次不再谦让,果断绕过小屋离开了。宗萤也没继续往前追,只环抱着手臂说道:“何兄,你上回四招就输给我了,这回又打算和我打多久?”

“呸!不得好死的朝廷爪牙!”

“我得不得好死,应该也轮不到何兄你判断。”宗萤说完,也拔出了腰间的横刀。

又一次寒光相映,而这回被打飞的除了何仲岩手中的刀,还有他握着刀的手。宗萤斩断了何仲岩的左右手腕,又割断了他的双脚脚筋,随即抖落刀上的血迹:“今天我的活做完了,接下来该把你带回去交给阿年了。”

瘫倒在地的何仲岩却大笑道:“中郎将,你把我双手砍掉了,这不是拔不了指甲了吗?还多谢你了!”

“哦?桓老兄把这事都和你说了啊。”

“哪需要他说!家师当初就看不惯昌明的暴政,才义无反顾加入了青禾会,结果被你们这些走狗灭了门!那时他受了三十九天的刑,最后尸首面目全非,却也没有向你们屈服!”

“是吗,我没印象了。”宗萤用手帕认认真真擦去了刀刃上最后的血迹,“不过,他拿命换了你的命,你也不见得很珍惜啊。”

“大丈夫之死,自然重于泰山!哪像是尔等鼠辈!”

“那桓老兄呢?他要是也有个被灭门的师父,当初又为什么会告发那个当铺掌柜?还是你们觉得那位掌柜的死就轻如鸿毛了?”

“他本来与此事无关!只是受大义感召,才主动找到了我,希望为这壮举献身!”

“嗯,他是比你能打一点,我要是你们老大,也会更稀罕他。”

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宗萤转身望向暗巷,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刚才放桓老兄走,是要让他通风报信找帮手啊。”

回答他的是一片兵刃出鞘声。

太阳升了起来。

第一个。

澄影仿佛一泓秋水,轻盈地在人群中流淌,所到之处溅起朵朵血花。

第六个。

几名壮汉喉头遭遇突刺,而那如水的刀光已转向别处。

第十二个。

一颗头颅飞了起来,双眼仍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

第十七个。

这回刺穿的是几颗心脏。

“还差你了。”

最后一人显然是首领。宗萤与他纠缠了较长时间,终于注意到他在举剑时露出破绽,于是朝他的左肩砍去,意欲一刀直劈到对方的腰侧。

就在这时,他突然眼前一黑,手上就失了力道,刀也在砍出一小段距离后卡住了。

对方的剑锋已近在咫尺。

预想的疼痛没有出现,敌人的行动同样停滞了片刻,之后直直向前倒去,宗萤连忙闪身躲开。

周围瞬间安静了,他先看到首领背上的几根弩箭,再抬起头,才看到暗巷里持弩的方寒年,以及其他齐礼卫。

在宗萤还盯着衣角的一点血痕发呆时,方寒年走了过来。于是他转身打了个招呼:“你伤好了?”

“你病好了?”

“那还是比你的伤要利索些。”

“胡闹!要不是刚才里正跑来禀报,你这样……”

“好啦好啦,我这样挺好呀。”宗萤再次掏出手帕拭净了刀锋,继续问道,“桓老兄呢?”

“他不重要,等以后再说。”方寒年踢了一下旁边的尸首,习惯性皱眉道,“也不留个活口。”

“喂,刚才和我抢人头下死手的不是您老人家吗。”

“总之你先回去吧。”

他们没等多久。在宗萤被按回翊卫府的三个时辰后,方寒年在搜查城东,登上城楼等消息时,桓炯然冲出来和他决战,眼见不敌,自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唉,这可是咱们这出的第一个潜伏的内奸。”被方寒年转告此事时,宗萤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碗里的醪糟边说道,“那么快就没了。”

“他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即使只是燃起了石中火,也必须警惕才行。”

“还不知道谁是石中火呢。”

这句小声的抱怨,顿时让旁边的方寒年停下了保养佩刀的手:“你说什么?”

“没什么。”宗萤抬头看了看天空,“我只是说,南缁的城墙,确实挺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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