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堆砌了七年的北京梦,终于在今晚,土崩瓦解。
因为一个电话,一个来自老家的报病电话。虽然母亲竭力克制着情绪,我仍听出父亲的病情来者不善。我们这个家,凌冬将至。
而我,却仍是这个家里最弱小的那个人!
沮丧,犹如一根导火索,将这些年竭力压制的负面情绪统统引爆,我瞬间崩溃。当我走出门时,已如一具行尸走肉。
七平米的地下室不是我宣泄的场所,这里有太多的人,弥漫着太多的情绪,我怕把它们点燃。我要去一个可以包容我全部的地方,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当我爬完两层地下室的楼梯来到街道上,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只是刚入了秋,这空气,却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我匆匆离去,因为我已经快无法克制情绪。只留下那一小撮影子迅速被路灯昏黄的灯光填满,身后那地下室的入口犹如一个黑洞,没有光进去,也没有光出来。
我由疾走变成慢跑,由慢跑变成狂奔,眼前的道路越来越模糊,而我也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的喉头开始不断起伏,双眼开始泛出泪光,我所有的情绪都已准备完毕,就等着最后那一声哀嚎。
然而我酝酿的所有情绪,都在到达终点时戛然而止。
因为那里坐着一个人。
这处地方是一个小公园,而我的目的地正是这公园里一处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把长椅,每当我失落时我总会来这里坐坐,而现在这把长椅上正坐着一个男人,他占了我的位置,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这人坐在长椅的角落,双臂枕在膝盖上,他的头垂在手臂上,看着像是睡着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没睡着,这个时候坐在这里的人,一定有故事。
我的情绪突然无处宣泄,胸中的悲愤快要爆炸,既然他有故事,我想跟他聊聊,快要失去理智的我,病急乱投医了。
我起身走到他的左边坐下,坐下去时故意坐的很重,我想以这样的方式引起他的注意,开始我们的谈话。
但是他一动未动,像个雕塑,他的整个身影被灰色笼罩,我想他一定受了非常大的打击。
我有点失望,又有点好奇,这个人刚刚经历了什么,让他把自己封闭成这样,我伤心至此,却也没有像他那么难以自拔。好奇心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让我忧伤骤减,我思虑片刻,决定用我的故事打开他的心扉。
“我七年前来的北京,刚来的时候我住在西直门一间地下室里,只有十个平方,当时的我想,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会住到地上去,可是谁知道,这一住就是七年,你说可不可笑?”
我一声苦笑,转头看了看他,他依旧如睡着了一般,默不作声。
“我只有中专学历,刚来北京的时候只能做做最低级的工作,那些高大上的工作根本轮不到我。我发过传单,当过跑腿工,还卖过烤红薯,那时候我连饭都不敢吃饱,赚的钱大部分都交了房租,我真怕万一生个病,我会连医院都去不起。”
如果这时候我边上坐着的是一个正常人,估计会起身就走,我这么絮絮叨叨,显得不太正常。但是他没有,他就像一个安静的聆听者,把我的苦水照单全收。
“就这么混了两年,我攒了差不多四万块钱,你可以想象我是有多节省。我在卖烤红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老乡,他在我边上卖肉夹馍,在一块儿呆久了就熟了。他跟我说他想干烧烤,问我要不要一起,我那时候也想多赚点钱,就答应了。”
“我把所有身价都投进去了,又从家里借了五万块钱,俩人一共投了二十万,把店开起来了。因为周围没人做烧烤,我们的生意很好,第二个月就赚了三万多,一年下来我赚了二十万,那时候我天真的以为我终于上道了,那是我来北京这七年里最高兴的时候。”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啊,也怪当时什么都不懂,租房合同只签了一年,结果房子一到期房东直接涨价五万。你体会过那种被人捏住要害的感觉吗?真的,我这辈子没恨过人,这个房东,是第一个。”
“这时候我们内部起了矛盾,我老乡气不过,最后还是走了。我虽然觉得窝火,但是我在这店里倾注了太多的希望,实在舍不得放弃,所以后来我一个人把店盘了下来。“
“光房租就二十万,还必须一次性付清。付了房租身上只剩两千块了,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又跟家里要了两万来周转。那两万是我爸求爷爷告奶奶挨家挨户去借来的,那钱我拿在手上,心里在滴血!”
说到家里,心里的愧疚又抑制不住地涌上来。打拼了这么多年,没给过家里一分钱,不但没让父母的日子过得好一点,还连累他们欠了一屁股的债。现在我爸躺在医院里,我却连一点忙都帮不上,做人,我真的失败至极。
“本以为钱周转开了日子就好过了,谁知道我这一点肉香味早就被狼给盯上了。刚过了没两个月,我边上就开了两家烧烤店,价格还一个比一个便宜,我也只能降价,结果呢,一年下来赚的钱全给房东了,我血本无归,还把家里拿的那两万块钱也搭上了。”
我原以为说到这份上他能有所动容,但是他依旧连手指头都未曾动一下,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就这么白白过了四年,一分钱没攒起来,还把家里的家底给掏空了,当时我就在这把椅子上坐了一整夜,就像你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坐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似乎被我这句话所触动,在我滔滔不绝讲了这么久之后,他终于动了!
那原本似被无形的锁链捆绑着的身体突然抽动了一下,接着,锁链挣脱,他缓缓抬起头来。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秀气的脸庞,只是那双眼睛,却透出令人窒息的深深的绝望!
那一刻我怔住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他似乎已经死了,只是身体还活着。
“你再往下说好吗。”
他开口了,嘶哑的声音里同样透着绝望,我忙不迭的答应,继续我的倾诉,这样我就可以不用看他的眼睛了。
“店开成这样我也就不想继续了,那时候我有过犹豫,我犹豫要不要回去,其实如果当初早点回去,日子兴许还能过得不错,但是我最终决定再留下来拼一拼,因为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就这么放弃了。”
我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仰着头,望着远处的路灯。因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所以我选择以这样的姿势讲述,这样能让我放松一点。
“后来我去了一家金融公司做销售,我知道你不信,当时我自己也不相信能进这样的公司,但那时候遍地都是金融公司在招人,我算是碰上了对的时候。”
“虽然说是销售,其实也就是跑到小区里支个台面招呼人来存钱,没什么技术含量。因为我们给的利息很高,小区里那些大爷大妈都把家底掏出来存。那时候整个北京城都跟疯了一样,遍地都是搞金融的,来存钱的人也是一波接一波,还有人借了钱来存的。”
“那两年我把欠家里的七万块钱还了,自己还存了两万,头一年还在公司里找了个女朋友,说真的,这辈子从没这么幸福过。干烧烤那会儿虽然挣得多,但是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抗,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有了女朋友后才感觉真正的踏实了,心里紧绷了五年的弦松了。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两个人加一起一年也能存个十万,苦是苦了点,但是真的很满足。”
“后来我......”
我正讲得兴起,却见他用双手捂住了脸,似乎痛苦又开始侵袭他的神经,原本抬起的头此刻又沉了下去,只一瞬间的功夫,我们之间又恢复了沉默。
原本我还想讲我这辈子第二个恨的人:我的女朋友,是她的背叛给了我致命的一击,我苟延残喘至今,一直没能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但见他这个样子,我也忽然没了继续讲下去的欲望,我靠在椅背上,仰起了我的头。说出了一些伤心往事,心中淤积的悲情已消散不少,此时此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雨水敲打在我脸上,我的脑中浮现出雨滴从天空落下的画面。
是的,今晚是个雨夜,所以空气才这么寒冷。只是我和他心中早已是一片死海,雨水打在身上激不起一点浪花。直到我哀伤渐退,才逐渐感受到雨水的温度,冰冷刺骨!
我就这么仰着头,任由雨水打在我脸上,我好希望从万米高空落下的雨水是带着神的旨意而来,它落在我身上,带走我的伤痛,把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修复得完美如初,就像,我未曾来过北京一样。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静止了,周围只有雨点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我听着入迷,似乎这是一种仪式,要把我们两个人净化的仪式。我渐渐入定,心中翻涌的波涛逐渐平复,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开始与我无关。
“你要听我的故事吗?”
身边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从伤痛中挣扎出来,但是此时的我已没有了说话的欲望,我没有理他,如果他想讲,就让他像刚才的我一样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吧。
“我叫莫小贝,我的女朋友,叫海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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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雨一直未停,两个破碎的灵魂依偎在北京城某个公园角落的长椅上相互取暖。夜里的北京城犹如一个狰狞巨兽,无情地吞噬着失败者的梦,咀嚼后留下的断肢残骸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沐浴在朝阳中的北京城又将绽放出如曼陀罗花般的迷人芳香,迎接它新一轮朝圣者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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