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

    缘分不是走在街上非要撞见,

    缘分就是睡前醒后彼此思念。

                                      ---韩寒

    和她走到了今天,完全是缘分。

    1,种子

种下了一颗缘分的种子

    工作三年了,他刚满十八岁,周围好些比他大几岁的同事,有的有了自己心仪的人,有的正在筹办婚礼。他却没有“开窍”,还没弄懂男女之间那点事,也没打算去弄懂。

    突然有一天遇见了她,发现自己的心会呯呯跳,他不知道为什么 心会如此跳动,心想,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青春萌动”?

    第一次和她相见,那是在一次回家的路上,走到一条泥巴路上,他背着挎包,她挑着一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他下坡,蹦蹦跳跳的往下走,她上坡,扁担下的两个口袋晃晃悠悠,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他迅速的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迅速的看了他一眼,眼光马上转到了地面,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满脸通红,有些羞涩的往前走着。走到这并不长的小山坡上,两人擦肩而过。

    他三步两步的继续往下跳,很快就到了坡脚下,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下这条黄色的泥巴路。此时她已爬到了坡顶,继续往前走去,他希望她也回一下头,可是她没有。

    很快就看不见她了,他只好回头走自己的路。心里想着刚刚从这里过去的姑娘:她是那里来的?要到那里去?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段路的两边都是稻田,稻穗刚出现微微的黄色,估计一个星期以后就可以收割了。路上面稻田里的水不断往下流,通过路面不断的流向路下的稻田里,因此为了方便人们行走,路上铺满了各种石头,圆的、方的、大的、小的都有。

    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右脚踩到了一块没有放平的石板,石板下的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挤压,迅速喷出,湿透了他左脚裤腿。

    姑娘的身影总在他脑子里晃悠,接连好多天都挥之不去。他那里知道,从此他和她就在这大山沟的黑土地上,种下了一颗叫做“缘分”的种子。

    2, 初露

嫩芽初露

    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和往常一样,请了半天工休假,再次回家,当走到那段黄色的泥巴路时,正准备下坡,抬头往下随意的看了一眼,惊奇的发现,就在小山坡下面,上次他被水弄湿了裤腿的地方,还是那个姑娘,仍然挑着两个口袋晃晃悠悠的往前走着。

    他站在山顶上,看着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她圆圆的脸上有一双不是很大却很精神的眼睛,黑色的头发扎了两根粗粗的长辫子,大约一米六的个子,蓝色的春秋衫,米黄色的裤子。看她这身打扮,不像是农村女孩,应该是城里来的姑娘。

    她右手扶着肩上的扁担,小心翼翼的走着。

    他此时也开始往下走,这回没有蹦,也没有跳,而是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下走,边走边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姑娘。

    她的眼睛用很快的速度扫了他一眼,似乎也有些惊奇的感觉,可能她也记起了上次与他在此曾经相遇过。

    她的眼睛很快转向了路面,像上次一样,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肩上的扁担一点没有压弯,迈着轻盈前进的步伐,看起来担子并不很重,觉着她并未感到吃力。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最后正好又都走到了半坡上,接着又一次擦肩而过。

    她那白净的脸上仍然出现了红色,像一个刚刚红透了的苹果,透出了少女美丽、青春和有些羞涩的气息。

    他,闻到了苹果浓浓的香味。

    他走到了坡下面,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那段黄泥巴路,看着她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坡的那边。

    他还是希望她回一下头,可仍然没有,他隐约感觉有些失望。

    路两边的稻子早已收割完了,稻田里的稻草被捆成若干捆,竖立在稻田里。只有这里的稻田,因为山上有泉水不停的流下来,因此一年四季都有水。

    他顾不得去看这些景色,大步流星的继续赶路,翻过前面这座小山包,他就到家了。

    他很想知道两次不期而遇姑娘的来历。在和儿时的小伙伴们的交谈中,他才知道,原来她是一位下乡知青,正好和他父母一个生产队,下乡不久,因当地小学需要老师,便被安排当了一名代课老师,由生产队每天记工分作为报酬。

    转眼就快到年关了,也是一个星期六。他又回了一次家。

    晚饭后,去一个伙伴家里玩,进门后发现,除了他父母姐姐弟妹几个以外,围着火炉坐着的人里面有一位姑娘,她和伙伴的姐姐坐在一起,右手都拿着穿好了线的缝衣针,一针一线的正在“打”(纳)鞋垫。

    他感到十分惊讶,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曾经两次相遇的女孩。

    原来她的家就在隔壁,那是她下乡后,生产队为她造的一间泥巴草房。

    他和她都没有提起曾经两次相遇的事,好像就根本没有发生过。

    平时他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人,可今晚,他却滔滔不绝讲完了一个正在流传的故事。她和在坐的其他人一样,静静的听着,眼睛时不时的瞟他一眼,当讲到紧张内容的时候,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迫切想知道结果。在她的眼神和表情中看出,她有些佩服他了,她心里在想:“这人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呢?”。为此,他暗暗有些得意。

    故事讲完,她也没有要离开的迹象,似乎还想听,他看看表,十点二十五分,不能再讲了,该回家了。

    谁也没有意识到,缘分的种子被他们浇了一次水,然后开始发芽初步露出了地面,向世界展示着它的存在。

    3,叶子

嫩芽长成了小叶

    腊月是一个阴冷的季节,既不需要下种,也没有收割,正是农闲的时候,乡下的人们大多都要睡到太阳爬到对面山顶上,才极不情愿的掀开床上的被子。

    他习惯了工厂的作息时间,六点多钟就起来了,到厨房拿了扁担,挑上两个木质水桶,到200米以外的地方挑了两担水,水缸正好装满。接着又为寨子西头的两位五保户老人挑了一担水。这是他今年以来每次回家必做的一件事。

    吃完早餐,已是早上十点多钟了,看着家里没什么事要做,他便出去转悠,在河边听了一会哗哗的流水声,看到了两只在河面上自由飞翔的白鹭,他们应该是一对正在蜜月期幸福的情侣。

    两只白鹭形影不离,时而俯冲至水面,时而腾空伸向蓝天,然后一起飞向远方。他想,这情景,莫非就是文人笔下的“诗和远方”?

    白鹭已远航,度蜜月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孤单的站在河边,这没有了白鹭的景色让他平添了一丝烦恼,于是决定返回。

    可是他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那间泥巴草房前。里面传出了嘻嘻哈哈的说笑声。

    门没有关,他径直走了进去,见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打鞋垫,同时有两个本寨的小伙子坐在她的两边。一个小名叫“东狗”,一个叫“祥东”。

    “哈哈,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对着东狗说道,好像他就是来找东狗的,为自己第一次到她家找到了理由。

    她给他搬来一张凳子:“请坐。”

    他刚坐下,东狗就提议:“我们打扑克玩要得不?”

    她说:“我不打,你们打吧。”

他想在此多待一会,于是对她说道:“打吧,玩一会。”

    她看了他一眼,放下鞋垫轻轻的说了一句:“好吧,陪你们玩一会。”

    接着四人围着一张小方桌开始打“升级”,玩这种扑克的规则就是相对的两人是一家,与另两人对抗,先打过A的一家就是赢家。她在他对面坐着,因此两人便成了一家。

    东狗洗牌的时候,他环顾了一下她家室内的结构:他们打牌这间最大,左边  是她和父亲休息用的两个小卧室,右边是厨房,房子外左边是厕所和猪圈。

    大家边玩边说些与打牌相关的话,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临走她问他,“下午还来玩么?”他告诉她:“下午要回厂了。”

    她只回了一个字  “喔。”情绪视乎有些低落。

    他走了,感觉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

    两周以后便是1973年春节,他回家后,仍然去了河边,只能看看清澈的河水,听听哗哗的流水声,没再看到那对幸福的白鹭。心想,他们的蜜月怎么那么长?

    知道她已回城里的家过年去了,所以没再去那间曾让他感到愉快的泥巴草房。

    这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六的中午,他又回到家中,吃过中饭,拿着一把镰刀,到后面山上帮同事找药,药没找到,却看见山下她家住房后面的半坡上,有人在收割小麦,很像是她。

    他三步并成两步走了过去,果然是她。

    “你好啊!这是你家的麦子吗?”

    听见声音,正在弯腰割麦的她抬头站起来惊奇的看着他:“哈哈!怎么是你呀!”话没说完,脸又开始红了。

    她两根长辫和身上那件蓝色外套一般长,一根垂在前胸,一根挂在背后,右手拿着镰刀,一个美丽少女就站在他面前。

    “我帮你一起割麦吧?”他说完拿着手上的镰刀,弯腰开始割麦。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你的。”

    “我反正也没事,就让我割吧。”

    她不再反对,他们一边愉快的聊着天,随着哗哗的割麦声,他们说到了各自的见闻,同时也聊到了各自的打算。

    “我参加了工厂的文化夜校,学习初中的语文、数学,有空就做数学题,现在已会解方程了。”

    “ 我也喜欢数学,在学校教数学,看来我也要开始自学了。”

    说了一会话,她的脸恢复了白净自然的表情,说话时显出了她的温柔和自信。她的眼睛同时透露出勤劳和智慧。

    感觉没多大一会,麦子就割完了,他心想,这块地怎么这么小呢?

    又要说再见了,他们的眼神悄悄的流露出了不舍。

    回到厂里的第三天的中午,他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下面没写地址,只有两个字:“内详”。

    “谁会跟我写信呢?”平时常和他通信的只有还在部队工作的叔叔,他想不出这封地址“内详”的信会是谁写的。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两张涵头为“贵州人民广播电台通讯稿纸”的信笺,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开头是毛主席语录: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落款是:老二妹

    时间是:73年6月18日

    哈哈,原来是她的来信!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她在家排行老二,父母没给她取别的小名,直接就叫她“老二”,旁人都叫她“老二妹”。

    她在信中写到:“……你年纪比我小,但好像比我懂事,不管在政治、学习、工作上都比不上你,甚至差得很远。”

    接着表示:“因此,我们交一个朋友,并且可以做一个长期的朋友,你愿意吗?”

    他反复读了好几遍,忘记了吃午饭的时间,等他把信装回信封,走到食堂,只剩一个窗口没关,只有炒白菜了。

    第一次得到姑娘的表扬和喜欢,心里乐滋滋的,吃什么都觉着香,做好多事都不觉得累。

    从此开始了两人的“诗和远方”,这回他们不仅浇了水,还施了肥,缘分的嫩芽长出了两片绿色的小叶。

    4,缺肥

    谁知,烦恼开始也伴随着他们,形影不离。两片小叶经受着各种环境的考验,艰难的保存着自己的生命体征,一点一点缓慢的长着。

    在给她的回信中,他表示愿意和她做“长期的朋友”,并准备请探亲假回到她身边。

    1973年7月1日,他开始在老家度假,每天都可以和她见面,在一起交谈未来,谈工作,聊学习,他们都有许多的憧憬和计划,有着许多的共同之处。可谈到感情,她有许多的烦恼和担忧。

    她对他说:“我爸爸蒙冤下乡到现在,为洗清冤屈,一直在到处奔波,至今快三年,还是没有结果,我害怕,如果我们继续下去,会害了你。”

    这是他第一次陪她一起去她在县城的家,边走边对他说着自己的烦恼,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果爸爸的问题解决不了,害到你、害到我都不好。”

    他说:“不必担忧,爸爸的问题一定会解决的。”

    到了县城,她回家,他去了朋友家,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按照她说的地址去了她家。

    当天中午,她母亲做了许多好吃的菜,热情的招待他一起吃了一次丰盛的午餐。

    她的善良、正直和坦率,她的笑容与烦恼,她的一切的一切,已融入到了他的心脏。

    有一天,她外出办事,他一个人待在那间泥巴草房里,在一张纸上写了一首现在看来,根本算不得诗的“诗”《无题》,和她一起“展望幸福美好的远景”。

    她看后在这张纸的反面也写了一首不算什么诗的“诗”:《我不知道》。

    她写到:“你的容颜和身影,将给我留下难以消失的印象。你的痴情和性格,将使我的良心,受到永久的痛苦和折磨。为了你的缘故,我愿让血的眼泪,滴在我的心上。我愿忍受永世的痛苦,以求得,我最尊敬的人,永远愉快幸福。但是,我不知道……”

    烦恼才刚刚开始,他们要面对的问题还不止这些。

    探亲结束后,他们几乎每周收到对方一封信,继续说着思念和烦恼,关心着对方的学习和工作。

    回厂两周后的一个星期六,他又回了家,得知她也回了县城里的家,星期天早上早餐后他就往县城走去。心里想着她,因此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也没感觉累,走到她家门口,她母亲正好从屋里走出来,抬头看见他,脸色马上阴沉下来,眼睛飘向了另一个方向,他连叫了两声“伯妈”,老人家并不答话,拿着扫帚弯腰扫地,一脸的温怒。和第一次来相比,他得到的待遇差距之大,让他感觉非常不妙。

    她正在房后厨房里做事,听到他的说话声,出来把他叫到屋里坐下,此时她母亲仍然不说话,出门买菜去了。

    他告诉她:“我昨天回家了,今天特意来看看你,等会就回厂。”他没有提到刚才她母亲对他的态度。

    她上面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已上班,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在乡下学木工,一个和她一起随父下了乡,天天在家玩。今天两弟弟都在家,他们也不停的给他脸色看,让他感觉很不是滋味。

    她无可奈何的告诉他:“可能我妈他们已经听到了什么……”。

    他没在多说什么,和他告别后,有些难过的逃离了她的家,回厂去了。

    他突然明白,她全家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一条难以跨过的鸿沟就在眼前,没有桥,连块木板都没有,要想越过去,可能会遍体鳞伤。

    这条鸿沟到了九月以后,其深度、宽度又一次加大了。

    她顺利的进入一所师范中专学校,身份、个人种种条件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而且还将会继续发生变化。

    他原来那一点点优越感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天还是两双平视的眼睛,现在突然发生了很大角度的变化。

    她获得了很好的学习环境,恢复了优越的生活,为此他为她高兴,同时也增添了烦恼。

    其实她也有烦恼,在世俗观念与和他的感情之间难以取舍。在犹豫中,她视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她对他说:“我想在20至24岁之间,不再考虑个人问题,一心一意的搞好学习。”

    时下电影《天仙配》、《拉兹之歌》正在热播,他感觉自己就是民间的董永、社会底层的拉兹。

    他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他们,没有他们勇敢,也没有他们的智慧。他对她说:“为了不让你的家人生气,为了你的未来,为了你好,我们就只做普通朋友吧。”

    之后他们通信和见面的时间很少,他们似乎各自将身心都投入到了学习和工作中,思念埋在心里,烦恼隐在腹中。

    他失去了作“诗”的动力,也看不到“远方”,只有奋力的工作,以求能放弃这“诗和远方”。

    缘分长出的小叶危在旦夕,它严重缺肥,只靠一点点自然的水分勉强的活着。

    5,生机

雨露滋润下的生机

    1975年,她毕业参加了工作,在一所乡下的小学校教书。在这之前,他给她写过几封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后来听她说,她一封都没收到。到现在也不知道原因。

    她什么时候毕业的,毕业以后在那里工作,他都不知道。

    也该是他们的缘分未尽,有一天,接近死亡的小树叶突然又获得了一线生机。

    时间已到了1976年的4月30日,厂里放三天假,他应邀去同事老林家玩。

    老林家在离县城十多公里一个寨子里,他们大约走了一半路程,到了区政府门前,有一男两女年轻人迎面走来,他看到了一位非常熟悉的身影,两根粗粗的长辫子尾部在衣服的下卷边处时隐时现,她边走边和同伴说着什么,忽然间她也看到了他,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他也停了下来,等各自的同伴走过,他们才相对走来,都有些意外和不知所措。

    “怎么是你啊?”他们几乎同时惊讶的说道。

    “我在新德小学上班,今天回家。”

    “我去同事家玩。”

    她还是那样开始说话脸就红,两年多没见,她比以前自信,比以前成熟多了。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她:“我们放了三天假。”此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无话找话。

    又一次擦肩而过,各自赶上自己的同伴继续走去。

    接下来的路程,他忘记了疲劳,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在老林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餐后,他就回自己家,第三天回厂。老林也按时回了厂。老林对他说:“你那天在路上碰到的那位老师,是我家乡学校的老师,昨天她去了我家,要我喊你去她学校玩。”

    “看来她对你有点意思,你应该去找她。”老林给他提了建议。

    他想到两年多她都不回一封信,没有信心的说:“她现在条件比我好,又不门当户对,算了吧!”

    可他还是放不下她,心里老想着她。好容易盼到了星期六,上午急急忙忙赶到火车站,不到十一点多钟在县城下了火车,没有停留,快步向她的学校走去。

    “今天是星期六,她会不会也要回家?”一路上他忐忑不安。

    新德小学原址是一座小庙,解放后改建成一所完全小学,六十年代又修建了一栋两层楼房,作为新办的农业中学的教室,1966年下半年,他曾在这里读过一学期初中,因此很熟悉这里的环境。

    到了学校对面,走下主路,进入稻田的田埂路,几分钟后就到了这个叫新天丝的寨子脚下,一百多户人家都住在这山坡上,从山下开始往上爬,从寨子中间穿过,一直爬到山顶,就是新德小学了。

    想到就要和她见面了,心情有些激动,又怕她不在学校,也感到有些不安。终于,他走到了学校办公室门前,还和以前一样,仍是一个四合院,周围都是平房,是学校办公室和老师宿舍,他站在院坝中间,见一个年轻教师从一间宿舍出来,正准备上前打听她的住处,她忽然从西北角上宿舍里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他。

    “咦,你来了?哈哈,我正准备出去一下,你来了,我就不去了。”她笑呵呵的对他说着,脸上微微变红,还没忘记这个习惯。

    他也笑呵呵的迎上去,跟着她走进了她的房间。

    她和一个叫小郭的年轻女教室同住一屋,有两个房间,里间是卧室,两张小单人床,外间是她们俩的厨房兼办公室。一张写字桌,一个铁炉子,还有一个煤油炉。

    他此时才想起还没吃午饭:“先给我弄点吃的吧,还真有点饿了呢。”

    “哈哈!光顾着说话了,马上煮面条给你吃。”说着话,用一口做饭的锅开始煮面条。

    他边吃面条边和她聊天,聊着分别后各自的情况。

    他这两年变化不大,每天重复三点一线:宿舍、食堂、车间。偶尔也出趟差。最远去过沈阳。

    “我1975年在沈阳学习三个月,其间给你写过一封信,你知道吗?”

    她回答说:“不知道,可能我已不在学校,到罗甸实习去了。”

    她和她家的变化比较大,父亲已平反,官复原职,母亲退休,两弟弟先后参加了工作。

    他感觉自己和家庭仍在人间,她却走上了云端,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同住地球村,她和她家最少是“村里”第二世界的人,他和他家仍然生活在第三世界。

    他想告诉她:她一直都在他的心里,每次回家路过那条泥巴路,都会幻想着能看到她的身影;每次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总盼着她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出现,;每次上街,他都会几次特意从她家门前那条街走过,希望她会从那条不宽的小巷走出来。当然,奇迹一次没有出现过,每次他都是失望而归。

    然而他没说这些,因为这么久不见,她是否已有归属,情况不明。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你,我非常高兴,以为你还在林某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回到学校,马上就去了他家,结果你走了,我只好跟林某的大嫂说,请她转告要你来玩。”她还说,“毕业分配的时候,我还想分到你们家那边,还去原来我代课的学校,我喜欢那块土地,可是没能如愿。”

    他听后非常后悔那天没有在林某家多待一天,缘分的小苗差点被自己掐断。

    这一天,他们都把烦恼埋在心里,高兴的聊天,晚上很晚才休息。第二天她从同事的房间起来的时候,发现他早已起床,还在外面转了一圈。

    早餐后,他们一起离开学校,往县城走去,一路上他说自己工厂的事,她讲以前的师范和现在工作的学校。近两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走到了该分手的路口,她回家,他去火车站乘车回厂。他让她先走,看不见她的背影了,他才走进通往车站的小路,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又恢复了通信,每周一封,每天车间办事员送报纸来,他都要先看看是否有信。

    收到她的来信是他感到最愉快的一件事,后来知道,她也以同样的心情盼望他的来信,用她的话说就是“我喜欢读你写的信。”

    他们自己种下缘分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小树苗,虽然还只有两片已开始发黄的小叶,自从他和她重新走近以后,那一封封来往的信件,就是一颗颗撒在它根部最好的化肥,这树苗开始重新变绿长高了。它在逐渐长大的同时,也在不断的提高自己的免疫、以及抗击炎热和狂风的能力。

    这叫缘分的几片树叶,因缺水缺肥而奄奄一息的时候,终因出现了阳光,有了雨露的滋润,出现了生机。

    6,成长

树终于成型

    乡下的学校没有电,她每天晚上只能在煤油灯下看书、备课,他利用工作之便,为她做了一个电石灯,就是用一节直经80毫米左右的水管,在一头加工一段内螺纹,配上一个螺丝底盖,另一头用一块钢板与之焊接密封,中间打一个小孔,将一个医生用的针头插进去,然后用氧焊烧上铜焊,针尖露在外面。使用时只要装进电石,将底部螺丝拧紧,再用一个小碗装半碗水,电石灯底部朝下立放在碗里,碗里的水通过螺纹进入管子里面,与电石发生反应,生成可燃气体从针尖出来,点燃即可出现白色的光,比煤油灯亮多了。

    他不在的时候,有电石灯陪伴着她,有如他就在身旁,为此她幸福了好久。

    如果没有其他特殊事情,他几乎每周六下午到她的学校,第二天上午一起回县城,然后她回家,他回厂。

    他们大多谈论的都是自己的学习和工作,对于爱情的话题,他们都感到希望渺茫。她无时不刻都在母亲的“关注”之中。每次回家,她和母亲都处于“战斗”状态,他的家庭及他自己卑微的社会地位,给她母亲的感觉就是:她正在往“火坑”里跳。

    因此,母亲为她设计了一次又一次的相亲场景,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她强硬的带他回家,宣布她就是要往这“火坑”里跳。

    他对她母亲的态度一点也不记恨,因为他觉得,天下母亲都一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快乐。他不希望由于自己的行动使老人伤心难过。也为因母亲的态度给她带来的痛苦而心痛。因此他首先败下阵来,他想:“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让老人伤心,也不想让你为此为难和痛苦。”

    他对她说:“我们的事情,必须要取得你父母的同意,我们不能用伤害父母的代价去实现自己的愿望,通过努力若不能实现,我们就放弃吧,作一个普通朋友也是挺好的。”其实,根据自己的条件,他为以后能否给她带来幸福缺乏信心,也害怕以后会对不起她。

    实际上,她和母亲的“战斗”,他没有参与的机会,都是她一个人在“战斗”,到了1976年底,她身心疲惫的在信中告诉他:“总的来说,战局是败定了,我举了白旗,毫无再胜的希望。”她怕他为此难过,安慰他说:“我确实喜欢你,……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我心中占有地位的人,你那些别人看不起之处,在我眼里有着不同的光泽。”又说:

    “通过我这些年对你的信任,你完全可以自信的认为你是一个好人,完全可以在适合的条件中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

    他深知,凭她的家庭及个人条件,在她的追求者中选择一个比他各方面都好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以后的生活会比选择他好很多,家庭关系也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于是在给她的信中他希望她:“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希望你以后幸福、快乐,我们可以把彼此作为要好的普通朋友,如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可以暂不来往。”写到此处心里很不是滋味,害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她,引起她的担忧,他想“苦果就留给我一个人吧”!他接着说道:

    “关于我的终身伴侣,我已选好,就是车间里那些机器设备,我将与它们共度一生,从现在开始,我要把自己的精力都放在学习和工作上。你自己多保重,好自为之吧!”

    他们都天真的认为,放弃这段感情,对双方都好,身心不会再受折磨,他还认为,如果她从中走出来了,重新找一个各方面条件好,自己又喜欢的人,应该很容易,她就会幸福、快乐。

    他们都希望对方好,都说:“你好了我才会好。”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往,也没有通信,都在等待对方变好,可奇迹并没有出现。

    她进入师范学校读书以来,追求者不断,其中也有她认为各方面条件都好,人品也不错的同学,她也想试着考虑一下。

    她师范同学A喜欢她几年了,他也去过她家,她母亲也挺喜欢。

    A同学文化基础、才艺都是很出众的,是她的崇拜对象,对他各方面颇有好感。

    就在他和她停止来往这段时间里,一个星期六的上午,A同学骑着一辆自行车去了他的学校,吃过中午饭后,同路返回县城,她拒绝坐自行车后面,两人只好步行,当走到分手的岔路口,他抬腿骑上车,头也不回的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她站着不动,眼睛看着远方,想起了以前的他。好多次和她也在此分手,他总是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她前进的方向,她几步一回头,发现他总是向她挥挥手,一直目送到看不见她为止,才开始挪动自己的脚步。

    这就是他和A同学的不同之处,也是她喜欢他的主要原因。

    为此,A同学原本在她心中的一点点位子就不复存在了。

    她对包括A同学在内的追求者们说着同一句话:“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在工厂里拼命的工作,参加工厂各种学习与活动,他希望天天加班,忙起来就会冲淡隐隐作痛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碰到她一个    外号叫哑巴的小学同学,哑巴对他说:

    “我正好要找你,我的一个同学,就是原来下乡到你家那位,昨天在隔壁厂一个同学家,她让我告诉你,今早要来看你,你等会到厂门口去接一下。”

    这个消息让他感到兴奋和意外。

    大约七点半钟,他刚走到厂门口,见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迪卡外衣,两根粗粗的长辫在衣服下面微微的闪动着,朝着他的方向姗姗走来。

    当她抬头看见他的那一刹那,眼前的情景让她差点流出了眼泪。

    他穿一件短袖黄色军服,右眼蒙上了一块白色的纱布,有如将口罩戴错了地方,一根白色的绷带将缠有一段纱布的左手吊挂在胸前,好似一个刚从前线下来的伤兵,腿也不怎么利索的向她迎了上去。

    1978年六月的一天,就是两天前,晚上加班,眼睛被失手滑下来的推车把上眼皮刮伤,缝了两针,他没有休息,祸不单行,第二天又被高温融盐将左手臂被烫伤两三处。

    “怎么搞成这样了?”她心痛的问他。

    他满不在乎的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告诉她,然后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还痛吗?”

    “哈哈!刚才还有点痛,你来了就不痛了。”

    边走边说着话,大约五六分钟,就到了他住的地方,一栋四层楼房,厂里的单身大楼。

    他的宿舍在二楼,四人同住一间。此时同事们都上班去了。

    由于激动,他开门时手有些发抖。进了屋,她背靠着门将门关上,没有去看一眼这房间里的摆设,两人紧紧的抱在一起,几个月不见,却好像过了半个世纪,有好多好多话要说,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想你,天天想!”

    “我也是,想你想得心痛!”

    就这一句“想你”就是他们别后的最好总结,概括了千言万语。

    他们原本以为,选择放弃都是为了解除对方的痛苦,以为长痛不如短痛,时间可以疗伤。

    现在才发现,放弃不是治疗两人痛苦的良方,反而让他们更加痛不堪言,肝肠断忖的牵挂,无时不刻的思念……。

    终于,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既然‘放弃’不是良方,我们还是好吧!”

    于是他们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此后,他们又恢复了来往。那时厂里经常给职工发各种吃的东西,有鸡有鸭、还有糖水藕罐头、苹果、梨罐头,甚至还有部队用的午餐肉(也是一种罐头)等等,他都舍不得吃,总是等到星期六,去她那里,和她一起分享。

    他们共同种植的这棵名叫“缘分”的树苗长成了一棵小树,并将迎着风浪继续成长。

    7,大树

缘分就是一棵树

    然而,她和母亲的“战斗”很快就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因星期六她没有回家,爸爸妈妈来到学校看她。

    他和她正在房间里说话,见爸爸妈妈忽然到来,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她叫了一声:“爸爸、妈妈,你们来了。”硬着头皮等着发落。

    他也叫了一声“伯伯、伯母好。”

    她母亲并不答话,气得脸色发青,举起发抖的右手向她头部挥去,被虽然生气,却能保持理智的父亲伸手挡住:

    “有话好好说嘛。”

    “伯伯、伯母,你们不要怪她,要怪就怪我吧!”他想承担一切责任,可伯母根本不理他的茬,继续不停的数落着她:

    “你毛干翅膀硬了,老子的话听不进去了。”

    “真是:人牵你不走,鬼牵你几噗爬。”

    “……”

    此时如果他还继续坐在这里,只能是火上浇油,无济于事。只好说道:“伯母、伯伯,你们别生气,我走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缓慢的走出了房间,屋外几个年轻的老师好像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对他报以同情的说:“以后你还来吗?来吧,她不在,还有我们呢。”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里对她们很感激,点点头,向她们挥挥手,离开了学校。

    他并没有走多远,去了寨子里一位朋友家,下午两点多钟又回到了她的宿舍。

    他问她吃过饭没有,她说吃过了。他揭开煮饭的锅盖,发现只吃了一点点。

    “我又让妈妈生气了,”她有些难过的说,“虽然我不同意爸爸妈妈的做法,可他们都是为我好,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两位老人走了多久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哎!都是因为我,让老人生气,让你难过。”

    她告诉他:“爸爸妈妈今天是专门跟我送油来的。”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说话间,胡老师来了,他有些哽咽的对胡老师说:

    “今天她心情不好,等会我就要回去了,请您帮忙照看她一下。”

    看着他们俩都难过的样子,善良的胡老师也含着热泪,轻轻的说道:

    “你放心去吧,有我呢。”

    他走了,她和往常一样,送到学校后面,走出后门,下了石阶。他也和往常一样,边走边回头,每次回头都发现,她仍然站在学校后门外,看着他远去的方向。他下完坡,走过田埂路,最后上了公路,再回头看,她已变成一个小小的黑影,仍然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处。

    不管她能否看见,他对着她的方向,抬高手臂,使劲的挥了挥手。

    时间很快到了1979年,车间领导知道了他和她的事,还惊动了当时的党委书记,在一次谈话中,书记对他说:“要不要组织出面做做工作?”

    “估计作用不大。”他没有一点信心的回答道。

    他一直都在努力的学习和工作,参与完成了几项技术革新,他任班长的班级年年被评为先进班组,个人年年是先进生产(工作)者,有一次还上了军区的先进个人榜。他在领导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位优秀的技术、生产骨干。因此组织和领导也常常关注着他的个人生活情况。

    有一次她来到他的工厂,车间指导员专门和她谈话、交流了近一个半小时,详细的向她介绍他的学习和工作情况,明确告诉她:“他是一个积极上进的年轻人。”并表示:“下一步,我们一起做你父母的工作。”

    这一年,指导员和车间主任,先后分别去了她家两次,虽然当时看来作用不大,起码让她的父母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至少让老人知道了:“他还算是一位比较优秀的青年”。

    他的贫穷的农村家庭条件,一直是摆在她父母眼前的一道“坎”,用他爸爸的话说:“这是一个无底洞,是一个永远都填不满的坑,会给以后的生活带来很多困难。”

    后来的生活也证实了,她父亲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我们的生活好多年都处于贫困状态。

    可两个相爱的人,只知道“我们已谁也离不开谁了”,所有的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愿意一起面对一切”。

    在继续交往中,他跟她谈到了那对幸福的白鹭,他说:

    “我每次回去,都要到河边去,看看两只让人羡慕、嫉妒的白鹭,欣赏它们一起上下翻飞,时而直插云霄,时而蜻蜓点水的舞姿,向往它们自由自在,毫无顾忌的生活环境。”

    她鼓励他说:“让我们一起努力吧,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自己的‘诗和远方!’”

    关于“缘分”,有许多说法,我认为,缘分就是一棵树,有缘之人共同播种的种子,他们一起浇水、除草和施肥,并借助阳光和雨露,才能茁壮成长,成为参天大树。

    经过他和她的共同努力,终于有一天,得到了她父母的默许,他可以自由进出她的家门,成为她家庭的一员了。尽管他还没有完全被接受,要改变自己在这个家里最卑微的地位,他还必须努力。

    不知是他和她几年来拽住“缘分”不放手,还是“缘分”拉着他们不放?或许两者皆有?总之,他们的缘分能走到今天,实属不易,因此他们都感到满足和高兴。

    缘分已经长成了大树,无论多大的风浪都能承受了。

    情愿就这样守着来之不易的缘分,与爱人一起在光阴里慢慢的老去。

    2019年7月10日于长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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