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黄昏,我牵着小狗漫步在汉江河边。在碧水与蓝天之间,夕阳已隐去了半边脸。霞光火烈烈红彤彤的,映照在宽阔的江面上,绘成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画卷。步道两旁栽种的是合欢树、柳树、槐树,枝头缀着深浅不一红黄相间的叶子,在夕阳的沐浴下,闪动着温暖的光泽,透着成熟的风韵。秋风渐起,叶子纷纷飘落,如同翩翩起舞的彩蝶,拂过我的头发、面颊、手背,飘零在草丛中,也飞落在我的脚下。
灿灿夕阳,飒飒秋风,落红铺道,江水浩渺,正该吟一句“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然,我的心底悠然滋生了一种“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凄凉。是因为那倏忽要落下的夕阳吗?是因为那片片飘落的秋叶吗?
春天这里也曾姹紫嫣红开遍。合欢花如轻盈小巧的粉色仙扇,梦幻般摇曳在枝叶间;槐树花一串串,如精巧的白色铃铛,春风一起似乎就要叮当作响;柳树呢,顶着一头如丝绦般的碧发,袅娜绰约……
现在秋来了!枝头叶子渐渐稀少,树梢越来越寂寥。我想,如果地球是一片大森林,我们每个个体不就是某棵树的一片叶子么?无论是合欢树叶子,还是槐树、柳树叶子,都曾在春光里萌芽,夏日里蓬勃,又要在秋风里萧索了。
人生弹指芳霏暮。于我而言,秋风来兮,夕阳渐近。
在人生最好的时光里,我懵懵懂懂步履匆匆,总觉得日子还长,路途尚远,明天的风景有无限。一天复一天,一年又一年,终于春去秋来!没有来得及放缓脚步,没有来得及思考是走大路还是小径,就跌跌撞撞被一下子推入了“枯藤老树”的年轮,挣扎在了“日暮苍山”的怀抱里。五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将近两万次的日出日落,尚未容细数呢,就这样呼呼啦啦一闪而过了?时光啊,真是匆匆、匆匆、太匆匆!
碌碌无为么?心有不甘么?后悔叹息么?罢罢罢,全无用处!人生是条单行道,这条路你走过了,就再也无法回头!“门前流水尚能西”,人生却无再少年!只能矫情低吟:“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了。奈何虽是闲人,却无“且陶陶,乐尽天真”的心境和环境,还得继续为剩下的日子“虚苦劳神”。
不能不服老,身体日渐衰微了。到了这个年龄,最需要做的又是最不敢做的,大概就是体检了。进入中年后,“某某中风了”、“某某查出某癌了”……各种坏消息如同古代报时的钟鼓,会隔段时间“咚”的一声,传入你的耳朵里,让你发蒙,让你伤感。身边的亲朋会提醒你:“要定期体检啊”。身体也时不时地给你个信号:“要体检了”!检吗?检吧。检前或心存侥幸或惴惴不安,检后或如释重负或如坠深渊。
检着检着,各种慢性病还是不知不觉防不胜防毫不客气的侵占了我的肉身,也摧毁着我的精神。每天要吃各种片片,心肺胃肝脾肾都需要片片维持滋养了。悲哀之余且自我安慰:人的生命不就如同一片树叶么,哪片叶子能逃脱大自然的主宰呢?春的嫩夏的绿,渐渐被秋的黄浸染,浸染到每一条脉络每一个细胞。无论怎么挣扎,一片小小的叶子又如何去抵挡那秋的寒风,冬的霜冻?飘落枝头归入泥土,是每一片叶子的命运,只是早落晚落而已。
可是谁不想做树上最后飘落的叶子呢?做一棵狐尾松就更好啦!
不是不服老,书看不进了。虽然知识浅薄,年轻的我也曾读书如饥似渴(当然都是些闲书),也曾手不释卷秉烛夜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纸质书悄然离我远去。再精彩的小说,也没了让我一口气读完的魔力了。视线在一页文字里徘徊再徘徊,踟蹰不前,眼里有汉字,脑里无文章。合上书本,情节七零八落,人物影影绰绰。大脑好像被糊住了,朦朦胧胧,昏昏沉沉,似有个模糊的影子,却总也捕捉不住。
我和很多人一样,成了手机的奴隶。无聊的视频、无价值的新闻成了我一时的精神快餐,刷过——刷过——,刷过了无数的分分秒秒,刷过了无数的日日夜夜,茫然的陷入其中而忽略了朝来暮往春花秋月。日子就这样一页一页掠过,掠去了我的最好年华。偶尔驻足,已无力抵挡滚滚红尘,于是,沉沦——沉沦——再沉沦……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废人。身体废了,大脑也废了。
不敢不服老,记忆力没了。当学生时,我曾经很得意自己背书的速度。不用说那些经典文言文,连那枯燥乏味大段大段的政治题,我三遍也准搞定。每当看到同学背书抓耳搔腮、苦不堪言的样子,我很有些不理解:背个书就这么难吗?现在的我,背一首绝句也要读好几遍。而且昨天记的今天丢,上午读的下午忘了。我懂了同学的苦恼,背书就是这么难!
作为语文老师,我曾经很得意自己讲课几乎不用看书本教案的能力。不敢说口若悬河,但也能手插裤兜,在三尺讲台踱来踱去,来个潇洒的信口开河。唐诗宋词常能信手拈来,当我在黑板上刷刷刷的写下一首首与课堂内容相关的诗词时,我能感觉到背后孩子们叹服的目光。是的,那个时候我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也曾有过思维闪亮的时刻!而现在,提笔突然写不出字渐趋常态化,叫不出熟人的名字司空见惯,说了上句忘下句、前言不搭后语更是屡见不鲜……某个字某个名某件事,明明就在我的大脑里呀 ,却总抓不住、说不出。如同茶壶里的饺子破了碎了化了,成了一壶糊汤!
不得不服老,热闹不想赶了。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吆五喝六的日子远去了,呼朋引伴团头聚面的欲望也日渐淡了。喜欢独来独往,喜欢一片静寂,离人群渐行渐远。有些年轻时的友人,在岁月的路上走着走着就丢了。我有些惶恐,是我孤僻了吗?前段时间,我出差,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旧友在此地工作,辗转得到联系方式,满怀激动的打电话过去,对方回应平平,似乎已记不太清我的名字,语气里也全然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突然如淋一瓢凉水,我霎时没了久别重逢的兴趣,我一直不忘的曾经相处的点滴暖意,在别人的记忆里早已凉去。
原来,被岁月磨蚀的不是我一个人,青春被生活屏蔽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谁也不想老去,可岁月是条流动的河,我们阻挡不住它的前进。有些人有些事,我们想一直记得,但是最后还是不知道怎样想起。
可是,我怎么能在感天命之年就迟钝、健忘、木纳,如同耄耋老人?时不时的,悲哀如春潮漫涌:我真的老了么?我要老年痴呆了么?我惶恐又惶恐……我惶恐的不只是日渐增长的年龄、不只是日渐爬满脸的皱纹,也不只是日渐衰微的身体,我尤其惶恐的——是那日渐荒芜的大脑。不敢想象我忘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没有尊严的样子!那该是何等的残酷!
一晃就老了。再晃就没了。想起东坡的词:“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尔留指抓,鸿飞那复计东西”。我这只飞鸿,来世间一遭,踏了雪泥,不知道可否留下指爪痕迹?我没有“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豪情,在秋风吹起,夕阳将落的时日,我只想祈求上苍:
请给我留点记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