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走完这一生,谁又知道
哪些过往会成为序章,而另一些过往永远没机会复制
阳光如常地洒进嘉露的公寓,照亮了她客厅和卧室。
她伸伸手,摸到旁边若有似无的温度,果断地坐直了身体。环顾四周,没有他的影子,她失落地躺下。
崇远这几天特别忙。嘉露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他的脸了。
不过嘉露知道,他昨晚应该是回来过,在她睡着之后。
床上还有他的气息。他应该是悄悄从背后抱着她睡的,不然她不会睡得那么安稳。
自从知道了自己的病,她已经好几天没都有睡个好觉了。
之前,她抱着侥幸心理,去了另一家医院。那家医院在城市的另一端,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更重要的是,那家医院有一位医生是嘉露非常信任的朋友——叶思铭。
准确地说,他是张崇远的室友、好哥们儿、好朋友。嘉露也是通过崇远,才认识他的。他是除了嘉露和崇远本人之外,唯一知道崇远找过心理医生的人。
正因如此,嘉露相信他能帮到自己。
叶思铭拿着嘉露的检查结果坐在她对面的时候,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作为医生,他尚且不太熟悉怎么跟一位濒死的患者交代这样残酷的事实;作为朋友,他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结论我知道的,你不用说了。”嘉露等不及,先开了口。以她的洞察力,完全能看出叶思铭正在纠结,而且也知道他为什么为难。
她其实也没存多少侥幸心理。所以,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这不是关于她的事,也不是关于生死的事。
“你可能没有很多时间了。”思铭边说,边关注着嘉露的表情,然后失望地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过是在重复一个苍白的事实。然后,他马上意识到了嘉露来找他的真正目的:“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跟我说说后面的情况会怎么发展吧。”
“你可能很快会开始变得虚弱,出现腹痛、神经痛、便秘、便血甚至呕血。”叶思铭一边说,一边观察嘉露的反应。他发现从嘉露脸上只有平静,没有任何恐惧或悲伤的情绪,只好继续道,”你现在症状比较轻微,但下一个病程可能随时会来,而且变化可能会很快、很剧烈。所以,你最好马上住院。“
嘉露点点头表示了解,但没有答应住院,而是继续问道:”如果不住院呢?能坚持多久?“
“崇远知道了吗?”叶思铭太聪明了,也太了解嘉露了,所以他几乎已经猜出了嘉露的意图。她想瞒着崇远,自己承担这一切。
“不……他不知道……”嘉露被看穿了,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不想让他知道。所以,我想请你做我的主治医生。”
“这怎么行,他是你男朋友,这事儿你怎么能瞒着她。”
“我会跟他分手的。”嘉露怕叶思铭不答应他,索性把计划和盘托出,”我会让他对我死心,然后离开。那样,他永远都不会再找我。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知道。“
”他怎么会跟你分手,他都准备跟你求婚了。“思铭很笃定。
他前段时间才碰崇远去买的戒指,这会儿下意识地一瞥,却发现那戒指已经在嘉露手上了。
”我会有办法的。”嘉露却是满脸的决绝,“只是,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病。他要是知道我病了,就真的不会跟我分手了。”
”他也是医生,瞒不住的。”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做我的主治医生,帮我把住院时间延后,减轻症状。我会在想别的办法掩盖的更完美一些。”
“就让他陪着你不行吗?”叶思铭不舍得就这样放弃,这等于是同事放弃了两个好朋友,“就算难过,但他不会有遗憾。”
“他……”嘉露摇头,视线渐渐垂下,很好地掩饰了眼里的泪光,“我希望他连难过也不要有。他是医生,却救不了自己最爱的人,该有多难过啊。”
叶思铭有些惊讶的看着嘉露。他一直知道他们很相爱,但当嘉露说“希望他难过也不要有”的时候思铭地心还是被重重地捶了一下。
她是有多爱张崇远啊!
于是,思铭和嘉露达成了共识:思铭会成为嘉露的主治医生,短期内嘉露不用住在病房里,而是定期地要到思铭这里做检查。他会根据病情发展给她开药或者做处置,直到嘉露做完了想做的事情,或者她的身体实在不允许她就下去。
如果是后面那种情况,嘉露来不及全身而退,那他们的计划就是完全的失败了。
见过叶思铭之后,嘉露就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形容憔悴被崇远逼问,或是梦见自己变成了面容丑陋或枯槁的的鬼样子。
作为心理医生,她知道自己的反应是正常的。可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她还是为此感到非常难过。
她开始害怕黑夜的到来,害怕睡觉,或者更准确的说,害怕做梦。
她知道,这是个恶性循环。这样发展下去,她会加速落入病魔的陷阱。
不过,因为崇远,她昨天睡了个好觉 。只是这会儿,他又已经走了。
有一瞬间,她想就告诉他算了,毕竟只有他在身边她才没有那么恐惧。
但她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还是相信自己本来的计划。
嘉露眯着眼睛看看墙上的挂钟:八点。她赖了一会儿床,还是起来了。
她像往常一样洗漱、换衣服,最后来到厨房,从冰箱里翻出牛奶和面包。牛奶拿到嘴边又放下,想了想,倒进杯子里、送进微波炉。
微波炉运转起来,她无奈地笑笑。
然后,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眼睛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涌出来。
她赶紧转移视线,四处寻找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很快,她就成功地在餐桌上找到了一封白色的请柬。她伸手去拿那封请柬,顺便拂去眼角的泪。
请柬的内容是学校邀请优秀毕业生张崇远返校参加校庆典礼及晚宴。
是啊,他是优秀毕业生呢。
那年,在嘉露的帮助下,崇远顺利地克服了心理障碍,完成了实习,并且获评了优秀毕业生。他牵着她的手参加的毕业典礼,并代表全体毕业生发言。
发言之后,她给下了台的他献花。他吻了她的手、对她说:“谢谢。希望以后,你也一直像今天这样看着我。”
她嘴角含笑,略带羞涩地点头。
他很开心的牵起她的手……
微波炉“叮”的一声,把嘉露从缠人的回忆拉回现实。
她叹了口气——这几天她醒着的时候就经常陷入这样的回忆中。
回忆往往是甜蜜的。只是这时候的嘉露发现,这些甜蜜的回忆都带着一种苦涩,因为那些甜蜜的瞬间都不可复制了。
她随手将请柬扣在桌面上,却发现请柬背面有一行字,是她熟悉的苍劲笔锋:
“记得要陪我一起去哦。你答应过我的。
——远”
嘉露无奈地牵牵嘴角,将温热的牛奶一饮而尽。
牛奶香香的,咸咸的。
和煦的阳光洒下来,照得大地上的一切都暖融融的。树叶暖暖的,浑然不知自己抢了地面的暖意,得意地随着微风舞动。青草也暖暖的,一根根连摇头晃脑都懒洋洋的。
人们在这阳光下,也显得格外从容、平和,哪怕他们是身在这所大医院的小花园里。
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不管他们在这医院大楼里是要实施紧张地抢救,还是要接受漫长的治疗。坐在这花园里晒一会儿太阳,都能让人暂时地忘却那些紧张和苦痛,体会片刻的平静。
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小花园的回廊里,张崇远边走路边低头看手机。他走的很快,要去门诊楼取一份化验报告,但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嘉露有没有给他发什么信息。
他心想:她还没有看到请柬吗?
崇远刚准备给嘉露打电话,却被逼近面前的清脆的声音打断了:
“张医生,好久不见啊。”
崇远猛地停下脚步,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打量着这个差点撞进他怀里的姑娘。
她笑眼弯弯,樱唇皓齿,一头中长的卷发,散落在白大褂上。一看就是个刚来实习的本科生。只有他们,才能有如此好的气色,而且青春洋溢却偏偏打扮得成熟老练。谁让医生是个越老越吃香的职业呢。
崇远微微皱起眉来。他对本科生没什么偏见,却不太喜欢有人来套近乎,也不太喜欢女孩子假装成熟。
他想当然地以为,眼前的小女孩是他们学校某位崇拜他的学妹。
他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是自恋的可以。
“张崇远,你不认识我啦?”女孩子见他一脸严肃,也不害怕,也不生气,继续逗他。
崇远心理疑惑,皱着眉思考了一半天也没个头绪:如果是学妹的话,这孩子应该比他小五岁左右。可听这语气,毫不客气的,丝毫没有学校里的那种学妹对师兄的敬意。那么她会是谁呢?
”我是颜菲!“女孩好气又好笑的自报家门,一双笑眼清澈动人”崇远哥哥,你不记得我吗?“
一声“崇远哥哥”听的张崇远汗毛倒竖,他很不习惯这个称呼。从小到大他可没有过什么妹妹。
但是,他对这个称呼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崇远的记忆好像有点恢复,却又不甚明晰:
”哦,颜菲……“
他尽力了,还是想不起来。这也不能怪他,他们上一次见面,应该是20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个满世界乱跑调皮捣蛋的小鬼,根本没留意那个邻居阿姨带来他们家来玩的某个小姑娘。
”我爸爸是颜春海。我妈妈是付沛茹,是你妈妈的老邻居。“
”原来是付阿姨。“崇远其实对这个付阿姨也没什么印象,但也不好意思明说,于是礼貌地打招呼:”你好。“
颜菲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回他一句:”你好。“
”我还要去取报告,回头再聊吧。“崇远想到了一个很正当的开溜的理由,用起来却还是带点歉意的。
”好啊。“颜菲爽快地回答。
见她没有介意,崇远如释重负,点点头就又快步向门诊楼走去。
留下颜菲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一个转角倏然消失。她又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