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风雅士子
欧阳修的风雅,离不开大宋的风雅。
大宋当然是风雅的,而它的风雅离不开经济的发展和文化的繁荣。
大家陈寅恪曾经这样评价宋朝:尚气节而羞势利,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永远之瑰宝;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在《东洋近代史》中也这样说:“中国宋代实现了社会经济的跃进,都市的发达,知识的普及,与欧洲文艺复兴现象比较,应该理解为并行和等值的发展,因而宋代是十足的‘东方的文艺复兴时代’”
为什么会这样?
这和北宋对文人士子的重视是分不开的。北宋之初,开国皇帝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后却担心别人效仿自己,这才有了后来的“杯酒释兵权”,以文治国,竟成了大宋的治国方针。大宋的风雅就得宜于对这些风雅的文人士子的爱重,他们,是大宋风雅不可或缺的丰饶土壤。
年轻的欧阳修刚入仕途,就碰到了一个极为风雅的上司钱思公钱惟演,钱惟演自从随父吴越王钱俶一同降宋,就一直受到大宋的优待,其人喜读书,善为文辞,是西昆体的代表人物。最喜欢的却是奖掖后进,扶持新人,在他担任西京留守期间,任下有一大批青年才俊,为首的就是欧阳修。他们都深得钱思公的推重和爱护。
他从来不肯让这些士子处理琐碎的事务,觉得读书人的日常就应该是读书赋诗为文,这才是读书人的正途,对待他们宽松而又贴心。相传有一次,欧阳修和这些年轻的同好一起到嵩山游玩,傍晚时分,忽然大雪纷纷扬扬翩然而至,正在这时钱惟演却派人顶风冒雪而来,传钱思公的话说:“府里没有什么公事,你们不用急着回来,好好地在嵩山赏雪为乐吧!”同时为了欧阳修等人玩得尽兴,还带来了最优秀的厨子和歌伎。
这真的让现在在公司里熬夜加班以红牛为伴的年轻人羡慕嫉妒恨啊!那可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日子。
他对欧阳修的爱护,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相传,欧阳修在任钱思公幕僚时,与一位当红的官伎非常要好,有一天钱惟演在他的后花园举行宴会,按惯例歌伎们是必须要到场歌舞助兴的,而这时人们才发现那位歌伎还未到场,同时未到的还有欧阳修。等了好久,两个人才匆匆而来,在场的人心知肚明,都静看钱思公如何处理此事。按照大宋律法,歌伎和官员的来往,仅止于宴饮之间,官员私下狎伎是有悖于朝廷制度的。钱思公并没有问欧阳修迟来的原因,他只是煞有其事的责备那位歌伎说:“迟到这么久,怎么回事?”这位歌妓惶愧无比,只好找个理由说:“天气太热,我中暑了,在凉厅睡着了,醒了以后却发现金钗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所以来迟了,请大人不要怪罪。”
钱惟演看出她的惶恐,就笑着对她说:“这样吧!如果你能让欧阳推官为你写一首词,说明你迟到的原因,我不但不责罚你,而且我还赔你一支金钗。”欧阳修闻听,当即就写下了一首《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这首词虽然是宴饮欢会的即席艳词,却写得清新不俗,灵动有致。既有景有情,还捎带着写了金钗的丢失。
在座的人都不禁赞叹欧阳修才思敏捷,钱惟演也非常高兴,立刻命歌伎满斟一杯,来感谢欧阳大人的解围,并且真的用官银赔偿了她的金钗。
一桩风流官司就这样有了一个风雅的结局。欧阳修就是在这样知情知性的上司手下,优游度过他的洛阳岁月的。
你可不要简单的以为钱思公就是相助这些士子们吃喝玩乐,读书人的风雅离不开吃喝玩乐,但又不仅仅是吃喝玩乐。宴饮欢聚,清歌妙舞之间,往往就有许多佳作问世,比如说曾经的《兰亭集序》,就来自于兰亭盛会的“一觞一饮”。以欧阳修为首的这些人年龄相近,志趣相投,集会宴饮,徜徉山水,互相切磋,必以诗文记事。此中的才俊梅尧臣就曾经为文,记述士子们此类集会的风雅。
余将北归河阳,友人欧阳永叔与二三君具觞豆,选胜绝,欲极一日之欢以为别。于是得普明精庐,酾酒竹林间,少长环席,去献酬之礼,而上不失容,下不及乱,和然啸歌,趣逸天外。酒既酣,永叔曰:“今日之乐,无愧于古昔,乘美景,远尘俗,开口道心胸间,达则达矣,于文则未也。”命取纸写普贤佳句,置坐上,各探一句,字字为韵,以志兹会之美。咸曰:“永叔言是,不尔,后人将以我辈为酒肉狂人乎!”
——《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饮诗序》
在这段文字中,他说自己将要北归河阳,临行前好友欧阳修与二三好友备酒馔,选取山川名胜,极一日之欢以话别。于是他们少长环坐,酾酒竹林,啸歌自如,趣逸天外。这时欧阳修说,今天的快乐堪比古人,远离尘俗,乐享美景,酣则酣矣,但在文字之上,还是不够啊!于是取来纸笔,各集妙句,来纪念宴会之美。人人都说,欧阳永叔所言极是,不这样,那和那些“酒肉狂人”有什么区别?
他们就这样自发自觉地同那些“酒肉狂人”划清了界限。宴饮之乐,寻常的“酒肉狂人”只是单纯的享乐,满足于口腹之欲,而在这些风雅的士子们眼里,它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享受,与同道中人同游同乐,一起琢磨文字,互争轩邈。这样的心灵相互映照的愉悦,即所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洛阳这段风雅岁月,同尹洙,梅尧臣,谢绛这些人的切磋交游,奠定了他一生的文学根基,也成为了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在他的诗里,他这样深情地追念,即使我被贬到这穷乡僻壤,春天来的晚,野花又开的迟,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洛阳那样绚烂至极的牡丹我可是观赏过的,有了那样的诗酒岁月,那样美好的青春,现在又有什么不可以承受的呢?
做钱思公的幕僚,和钱思公一起的日子,他明白了一个人应该怎样生活。当我们现代人还在纠结着活着和生活的不同时,他们已经把艺术渗透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把生活过成了艺术。
在后来的日子,他无论是身居高位,还是被贬偏远,游乐的雅趣他始终不改。随它风云起落,始终不变的就是这一份洒脱快乐。他告诉我们,在生活的重压一下,脚踩钢丝,也是可以翩若惊鸿的,只要你愿意,没有谁能抹去你唇边的笑意。
在远贬滁州的日子里,他执政宽简,从不为政绩而扰民,依然保持着风雅的姿态,经常同宾客同滁人同游琅琊,于山水秀色之间,一饮千钟,挥毫万字。确实是做到了“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我们至今都可以从他灵动活泼的行文里,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愉悦。
而在他扬州太守任上,他更是把文人的风雅发挥到了极致,相传,每到夏天,他就会携客到平山堂游乐,他会派人去湖里采来盛开的荷花,然后插到盆中,再叫歌妓来取荷花依次传递,传到谁的手里,谁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时,落在谁的手中,谁即饮酒一杯,赋诗一首。
这样的风雅立刻就会让人想到王羲之的兰亭集会,当日的王羲之是曲水流觞,羽觞随着清流,飘到谁的面前,谁就赋诗一首,诗不成则罚酒一杯。而欧阳修平山堂的晴空倚栏,远眺山色有无,传花撷瓣赋诗,就于此一脉相承,流露出来的都是文人生活的雅致和诗意。
即使是到了晚年,他依然是这样艺术地生活着。在他的《六一居士传》里,我们可以看到他这样解释自己又号“六一居士”的原因: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还有常备酒一壶,再加上一颓然其间的老翁,此即所谓的“六一居士”。
在下文中他还告诉我们,当他自己沉于这五物带给自己的快乐时,“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
意思是说,即使五岳独尊的泰山在眼前,他也仿佛没有看到;即使迅雷劈裂柱子,他也不会感到惊慌。就算是能亲耳听到九韶之乐,看到涿鹿之战,也不能完全说出他的快乐和舒适。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们不是他,却能知道他陶然于此的快然自足。
而实际上除了这五物之外,他还有一个雅好。那就是赏花,而且尤其喜欢品赏牡丹。
他不仅有牡丹诗传于后世,还有一部被称为中国第一花木专著的《洛阳牡丹记》,在其中他将牡丹的栽培历史、品种花色、命名原则、管理技术、育花环节、防病方法及风俗民情等等一一做了记述。因为他对牡丹的这些研究,后世竟也把他称作“牡丹花神”。
“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般般皆交付,柴米油盐酱醋茶。”唐伯虎曾经这样轻嘲世人,从前有多雅致,将来有一天就会有多俗气。而在大宋,只能是在大宋,欧阳修竟这样风雅了一生。
读书,弹琴,下棋,饮酒,赏花,与朋友徜徉山水,写下最优美的文字。他把他刻到骨子里的风雅浸润到生活的点点滴滴。以至我们读到他的文章,竟觉得自己也成了风雅的人。我们当然做不到他的极致,但只要有那么一点,只一点,我们的日子也就有了声色和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