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时,我在祖祠见到长大的阿舒,那天是他加冠之日。
1
阿舒名顾廷辰,小字望舒,但是小时候夫人和我母亲一直叫他阿舒,所以我也跟着叫他阿舒。
母亲是阿舒的奶妈,记事起,我就在夫人房里长大,虽不是养尊处优,但也算锦衣玉食,后来母亲随夫人去了乡下老家,任凭我哭闹,母亲也没带上我,只说让我好好照顾阿舒,可是自夫人和母亲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阿舒。
次年,我再次见到阿舒,身披红缎,迎娶丞相家千金。
听说阿舒出生之时便和当朝李丞相家定了亲,如若李丞相家是公子便拜为手足,如若是千金便结为一家.
那年秋天,李丞相家如愿得了女儿,大摆了宴席,连皇上都送来了贺礼,全京城都知道他们定了娃娃亲。
这个婚礼办得很风光,府里上上下下都翻新了一遍,皇上还特批了御膳房的厨子过来操持,就连外院粗使的丫鬟都得了好些赏赐。
本来不打算来凑热闹的我站在最外围垫着脚使劲往厅里望,听说这天大夫人和母亲也在,夫人坐在高堂的位置,母亲立在一侧,厅里所有人都穿着喜庆,脸上挂着笑意,我盯着母亲看了许久,看她的鬓发,她的眉眼,她的嘴角...我能看到的地方都认真的看了千万遍,直到大家开始闹着进洞房我才侧到门边。
2
阿舒成亲后,夫人和母亲也一直在府里住下,没再提回乡下老家,我也又搬回夫人的院子里和母亲一起伺候夫人,院子虽大,却只有我们三个,母亲教我绣荷插花,夫人教我琴棋字画,虽然清冷,却也乐的自在。
三四月份雨水本来就多些,又加上延绵了十四五天的阴雨天,湿冷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如果今天能有太阳就好了。
我撑着下巴晃着手里的笔看向窗外。
院里有颗大大的桐树,听说是老爷和夫人成亲那年种下的,夫人总是站在树下忘着墙外出神。
青衫素姬,白发如银随意散落在腰间,左手持着红檀伞骨的油纸伞,一阵风过,打湿的长发贴着衣摆飘飘扬扬...
3
自阿舒成亲两年来,一次未来过这内院,按理说阿舒应该每日和娘子过来给夫人请安才是,我问过夫人,夫人只是笑笑,让我好好练习字画。
阿舒成婚第三年,端午节刚过,我便听闻阿舒要纳妾。我同夫人说起,夫人停下了手里的笔,低头轻抚着还未完成的墨画,墨迹未干,斑斑点点沾到夫人葱白的手指尖“往后切莫多言,也别争抢,只一生平安就好”
母亲拿起帕子给夫人擦手,而后一同离开了书舍留我一人怔神,风起,纸落,那画上还未画完的人儿,眉眼分明是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十日后,我从这院落出嫁,府里结了彩,和寻常人家嫁娶儿女一般,虽是妾,该有的礼节一样没少。
成婚第一日,我依照规矩我早早的候在正房外请安,少夫人接了茶后喜笑着拉我起身,轻抚着我的手说,妹妹不必日日前来请安,如若闷的慌来找我玩就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阿舒的妻,温婉端庄,一双眸子里分明藏满了灵气。
未见阿舒。
4
虽嫁娶均未出府,我还是依着规矩三日后才回夫人院子里,三日未见夫人和母亲,真真怪是想念的。
临嫁前,夫人嘱咐我,不必把她当成当家主母,日日过来请安,把这院子当成娘家,想了念了就回来看看,我瞥着铜镜里的自己,低声回了个好。
软轿拐了七八道弯才到夫人院子门,我下了软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亏得离门近及时抓住了门环,站稳后顺手推开了院门,冷风穿堂而来,草深不见庭路,大大的桐树也没了叶子,树下的秋千还在,猛的回头望向随行来的仆人和软轿,高墙林立,惊鸟四起,只是周围并未有人。
我寻着光走,推开眼前的门,又看到桐树下的夫人,青衫素姬,红色的发带随意绑起如银的发丝散落在腰间,桐树也是枝繁叶茂,夫人手里好像拿着那副未画完的画,我越是走近视线越是模糊,耳边也跟着嘈杂起来,跟着又静下下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柔软又清冷的明亮,穿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我不记得何时又到了月圆之夜,也不记得我做过多少相似的梦。
5
嫁与阿舒第二月,正值暑月。
初一我去正厅给少夫人请安,未见阿舒。怯生生端着刚煮好的白茶递给座上:姐姐喝茶。座上妙人娴静的品着茶,除了茶盏的碰撞声,厅里别无他响。我心生惶恐,生怕煮的茶不讨喜,微低的头更低了些。
“妹妹这茶可是前年的白毫?”
“是”
“妹妹可否教我煮茶?”
还未回话胳膊便被环上“前日便和妹妹说过不必拘礼。”
许是自幼便由跟着太后身边的原因,阿舒的妻养着一身雅致的好性子,丝毫没有端着主家架子,却让人心生敬爱。
6
阿舒的妻酿的一手好青梅酒,自那日后,常常提一坛青梅酿就来我这小院与我同饮,说是作为交换跟我学煮茶。
青梅酒甜丝丝的,我背对着阿舒的妻说,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许是醉了,我和阿舒的妻聊起了阿舒。
她爱酿青梅酒,阿舒便不辞辛劳亲自从岭南带青梅回来。
她喜热闹,阿舒一有时间便带她去集市,做一对平常夫妻,护她周全,带她看尽繁华。
她担心阿舒,阿舒便每次出门都差人回来送书信报平安。
……
她说想要孩子,阿舒只是搂着她不语。
阿舒的妻同我说,女罪无所出。说罢便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花信年华的人儿,心性却又如未及笄孩童,聊起子嗣时眉头拧了又拧。一瞬间我竟觉得要保护好眼前这女子,让她一直如孩童般一生喜乐,不能让她再邹眉头。
可转脸我这不听话的眼泪止止也止不住,我是心疼阿舒的妻,也是悲我自己。
7
我嫁与阿舒2年,见过阿舒5次。
第一次,成亲行礼
第二次,中秋家宴
第三次,除夕团圆宴
第四次,清明祭祖
第五次,端午家宴
每次都是匆匆一眼,便不再看他。我听到他软声细语的问还想吃些什么,吃没吃饱,我听到他跟她说着他这次外出遇到的趣事...
我想,我这一生可能都要囚在这深院,我牢记夫人和母亲的话,不争不抢不多言语。
未嫁给阿舒前,我以为他们的结合只是因为顾家世代从商,想多一些仕途的门路,与阿舒的妻越是亲近,我越是看的清,他视她为宝。
8
嫁与阿舒第三年,这一年我常常梦到儿时的我和阿舒,我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角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回头拉起我说“妹妹不怕,哥哥带你找糖人。”听着酥软的童音,我能感受到小小的我十分的心安。
醒来眼角又是湿湿的,这梦一梦便是一年,我越是不愿想阿舒,越是想他,儿时的那些玩笑话更是挥之不去。院里院外的婆婆都笑着说我将来一定是阿舒的小娘子。就算见不到阿舒的那些年,我也一直坚信,我一定会是阿舒的小娘子,阿舒及冠之年娶的一定是我。
起身喝了盏冷茶更是无了困意,忘着冬月清冽的月光,竟能清晰的看清月上桂影,许是凉茶也能吃醉,我披了件外衣便趁着月色出了门,往大夫人院子走去。
推开门草木比去年又高了些,已经可以完全掩住我,草木又好似有灵性,我每走一步眼前便开阔一寸,驻在桐树下,回头望时又不见任何一样,风一过,窸窸窣窣,这桐树在月光明照下显的有些孤寂。
撇开杂草,随意扫了两下便垫着外衣躺在了桐树下,听风过草间的清响,见浓重如墨空无生灵的夜。
9
我枕着双臂,回想我这混沌过往。
我从出生便与阿舒一同嬉闹,十五岁嫁与阿舒,对情爱之事一概不通,婆婆们说我与阿舒青梅竹马我便觉得阿舒就是我余下一生的念想。
可嫁与阿舒后,见了阿舒的妻我才知道,情爱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念想,是他让她保持的孩童心性,是他给她的心安。
只是任凭我想破脑袋,也不懂阿舒为何会对她这么钟情。竟有些想念阿舒的妻酿的青梅酒,如能得饮,我定狠狠灌上一大口。
我还是会混沌的过完下半生,在这高墙里。
“你可想知为何”
“想,但又不想”夫人还是一袭青衣,银发尾端束着红色发带“何法可知?”
“用你一生情爱作为交换”
“好”这一答我知此后我便六根清净,尽管一生囚与这高墙内也不觉孤寂,此正合我意。
桐树竟然在这冬月里开了花,还没等我惊讶完,一转身便抵着坚实的胸膛,我与阿舒的妻换了魂魄,她的记忆也在脑海中走马观花的过了一遍,我不敢动,第一次享受这属于阿舒的温暖,竟有些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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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我便提着青梅酒奔往侧院,我曾住的地方,我与阿舒的妻对饮,她如当初的我一般安静,不多言语,竟有些不同俗世的感觉。细思着她的种种,我狠狠的对着酒坛往嘴里灌了一口老酒,她同我一般可怜,或许,比我还要可怜。
她与阿舒成婚前一年春,阿舒同父亲去丞相府商量婚事,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丞相,一个是京城首富。本是为了利益联姻的两家,各怀心思。
或许因为厅堂上繁缛礼节的气氛让阿舒喘不过气,便由着丞相府的小厮领往后花园观景,刚一坐下就看到一个弓着腰在树下玩泥的姑娘,那便是我家小姐。小厮也是机灵,说完就跟阿舒告退。
阿舒把玩着茶碗打趣的看着树下的姑娘,竟有些好玩,他本以为丞相府的千金应该是坐在阁楼里绣花学礼,同其他姑娘一般无趣,不曾想是这么一有趣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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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可要在下帮忙”阿舒也不知为何,竟直直的走了过来,闺阁之礼全然抛在脑后。
“那你帮我一起挖一下吧”浑身是泥的姑娘头也没抬自顾自的挖着“我去年秋酿的青梅酒埋在这里,找不到了”
阿舒看着面前的姑娘,不顾锦袍染污蹲下一起挖了起来,虽然刚落了一场春雨,但是不大,泥土也只是表面湿润。
阿舒拿着小铲子挖了两下便换了地方,又挖了两下,又换了地方,第三次阿舒没在换,约莫一刻钟,完完整整八坛青梅酒都让阿舒找了出来,树下的两个人笑如春风一般明媚。
离开丞相府时阿舒还不忘讨走一坛青梅酒“听闻丞相府千金酿得一手好酒,不知小生可有幸饮得”
阿舒一路抱着青梅酿回顾府,每日小酌,心心念念的都是那贪玩的丞相府千金“此生定不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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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顾府张灯结彩,办着轰动京城的婚礼,皇上送了贺礼,还亲自调派了御膳房前来打理喜膳,甚至比过了公主出嫁,驸马迎娶。
成婚前三日,丞相府李丞相夫妇,顾府老爷和阿舒均被召见进宫,四人在宫中待至深夜方返。
成婚五个月,阿舒的妻大病,昏睡了三天三夜,太医诊得喜脉,但胎儿不保。阿舒的妻醒来后好似忘记了这件事,只是更嗜酒了些。
成婚三年,阿舒一直无子嗣,阿舒的妻欲给阿舒纳妾,阿舒不愿,不知怎地阿舒的妻竟知道我,于是我便成了阿舒的妾。
想到这里,我苦笑,终究我连个替代品都算不上。又是狠狠的灌了一大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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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阿舒的妻魂魄换了过来,这酒瘾却愈来愈甚,好在阿舒的妻常常提着酒过来与我同饮,而后再说些阿舒的事情。
阿舒拜了尚书,封了名号,掌管了六部,是最年轻有为的后生...
我有些懊恼,不是说好用情爱作为交换,为何我还会心生异样,只能不停不停的灌着酒。
许是因为阿舒的妻此生与婴孩无缘,许是我这生也得不到阿舒垂怜。
阿舒与妻成婚前三日入宫,皇上让宫中总管传话,顾家可入朝为官,但不可延续嫡生子嗣。
“否则轻则削官减俸,重则定个叛逆的罪...”宫中主管体恤的说道“我话已至此,剩下的就看二位大人怎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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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与阿舒第六年,阿舒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婴,孩子出生时阿舒在朝堂,下了朝堂管家报喜,阿舒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有赏”。
面上无悲无喜,我想阿舒的悲喜只会给他的妻吧,我和这刚生了孩子的侍妾都不曾见过。
这夜我又梦见夫人,这回我倒是真切的看清夫人手里的画像,是我,又不是我,眼下一颗朱砂痣倒是与我无二致。
“夫人,此画何意?”
“待你归来便知”
这次醒来已是天明,望向夫人的院落,桐树好似又长高了些,晨间的灵气也是足的很。
傍晚阿舒的妻又提着酒酿来寻我,我搬出茶炉,今日我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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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生情劫我便在这高墙深院内过完,只是苦了母亲和夫人要一直护着我。
四百年前,我恋上那性子清冷的白凤,那日他停在我肩上整理一身风尘,我知他那一路的风尘是为求凰而来。却还是深陷入这沼泽。
自此,我日日盼见。
我在冷泉边祈愿,在山巅上眺望,都不见他。
我在山间采来新茶,在泉水边淘洗,我听见风精灵路过的细语,南山的白凤浴火不得重生,雌凰殉情陨落南山天池。
我慌神无措的弃了茶水,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仙殿,夫人是万植之主,母亲是世间桐树之主,定有法子可救回他,我苦求母亲寻得转世方法
“可后悔”
“致死不悔”
未曾想因我未到劫数,贵为仙植主的夫人和母亲要一同与我转世。
我知他有妻,却还是义无反顾,情劫转世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落。
我本桐树灵,心甘入凡尘。
END
你知道吗?如果我明天就死掉的话,我会因为今天见到你,而觉得无憾。——《不再让你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