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里的夏夜,隔着浓浓的水汽,暗香在夜晚浮动。蛙声虫吟,四下回荡,隐隐约约地随暮色爬进窗户,爬进在溽热中疲惫了一天的村庄。此时,星辰如撒,月光映照着萤火,隔着稀稀疏疏的树林,树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这时,村子像一幅水墨画,黑的通透,白的透明,就这样界限分明地横亘在群山起伏的山坳里。
就在这样没有电的夜里,村里的女人点着蜡烛、煤油灯张罗着晚饭。村里的男人们,卸下锄头、农具,褪掉满是泥土的褂子,袒胸露乳。搬弄一把竹制靠背椅,翘起二郎腿,摇着一把大蒲扇。一边不停的驱赶着嗡嗡作响的蚊虫,一边散漫的摇着扇子,散漫的样子,像一尊弥勒佛,又像是旧世纪里的地主老财……
男人们这时候是耐不住寂寞的,总是嚷叫着一群小孩,围着他们来听他们讲故事。男人们的故事多,什么神神怪怪,离奇诡异的故事在他们口中数不甚数。孩子们听的入神极了,早已忘了装在瓶子里的萤火虫悄悄爬了出来,腾的又穿梭在夜空中。
再后来,远住县城的姑姑、表弟们开始来村里避暑。于是每到夜色悄悄深垂着天幕的时候,大伙儿就一块搬好凳子,围坐在院子里,听姑姑们讲电视里放的《还珠格格》、《神雕侠侣》、《天龙八部》……那时候,对于我们电视是个稀罕物,更不懂得电视里竟还有这般动人心弦的故事在播映。
每每想到此,对于当时的我们更多的就是渴望和期待,盼着有一天来电了,也能端坐在电视前看“小燕子”、“乔峰”、“小龙女”等等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
村里也不是一直都没有电,偶尔有人家的小发电机,还能颤颤巍巍的在昏黄灯光下支撑几个小时,然后等到灯光熄灭,大家就“咯咯”地踩着拖鞋,上床睡去。姑姑也是偶然跟我们提起和爷爷一起建水电站的事,只是等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建得水库早已倾塌,一堆堆崩塌的碎石下,溪水穿流而过。残存的堤坝上,几支野草孤零零的立着,然后被偶尔经过的老牛,一口撩尽。
这野草的命运,也多半就是这座堤坝的命运。
2
爷爷年轻的时候当兵,从部队退伍归来后,身上干劲儿十足,没日没夜都张罗着建房子、垦田地,深怕饿着他的这一群儿女。爷爷从鼓浪屿回来的时候,发电机那时在村里并不多见,村里也很少人家愿意在涓涓溪流上建一座水库,然后蓄上一整天的水,才能亮几个小时的照明。村里人习惯了煤油灯,习惯了灯燃尽时捻灯芯的感觉,不愿看着摇摇晃晃的灯火,忽明忽暗的一闪一闪。
爷爷自然是不甘心的,于是在山坳里将从山中延伸下来的溪流截断,建起了一座水库。那时水库离家里仍有不远的距离,爷爷带着全家老少,烧砖、开渠,挖石头,然后用畚箕一担担挑往山坳里。整整一个冬天,只听得到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在整个山坳里回荡。爷爷信心满满的发动他的儿女们,和水泥,扛巨石,就是这样一块块累积起来的水库,愣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建起了个模样。
挖通沟渠后,爷爷精心用青砖铺起来,垒砌起坚固的渠沿,像是一条贪婪的长蛇一般蜿蜒在田埂边。后来爷爷在屋下开辟了一爿菜地,建起了蓄水池。奶奶们浣洗衣服、施浇菜地都依靠着这蓄水池里的水。
最后爷爷在路边陡坡上斜斜的架起了一根铁管,铁管外砌起了一节节的水泥阶梯。在阶梯底下,爷爷建起了一座狭小的发电机房,用来安放那一座笨重的涡轮发电机。
那一年的冬天,爷爷几乎每天早出晚归,将整个人都撂在了坝上。直到深冬,堤坝终于建起来,远远望去,灰色的石块整整齐齐的拼接着,镶嵌在一条条早已凝固的水泥缝隙里。溪流截断,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拦住了山坳里的涓涓流水。
等到电灯轻轻炸亮的时候,爷爷兴奋的欣喜若狂,灯光暗黄微弱,也常常是持续不到几个小时,水库里蓄满的水就渐渐空了。但这些丝毫都没有影响爷爷的心情。每天,爷爷按时开闸,电灯亮了,家里的饭菜也就陆陆续续端上了桌。然后等到灯光扑闪扑闪的快要灭的时候,爷爷便顺着阶梯徐徐而下,关闸,然后再踏踏实实的入睡。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循环反复着,碰上无聊的白天,爷爷偶尔也会拉起电来放起家里那台老式收音机,嘴里跟着哼几段曲儿,对爷爷来说自是满足极了。
直到来年的春天,村里连日下起了半个月的瓢泼大雨,山溪骤涨,裹挟着洪水,涛涛如怒,在水库里翻腾着,爷爷担心极了,连忙开闸泄洪,溪水争先恐后地在已经渐渐干涸的河道里奔流而去。
雨水接连在几天的傍晚越下越密,然后就是在整个晚上都能听到雨水疯狂的撩拨树木,拍打窗户,也击打着新建起的水库,爷爷在那样的夜晚,常常是一晚都合不上眼。
接连几场绵延的大雨,终于在一个微亮的清晨,轰的一声巨响,水库在洪流中轰然倒下,像一道疲惫不堪的影子,倏忽而落。
自那以后,爷爷修起的水库就这样残存在那里,爷爷也不再修葺,任由他们被雨打风吹,水库像是一个弃儿,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弃婴,在风中哀号着。
3
就这样,村里一直都是摸黑在夜晚过日子,电灯像是村里挥之不去的梦魇。只是一直像野魂一样凭吊在村里人的心里。
直到几年后的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村里终于开始商量着拉起高压电,这在村里像是炸开了锅似的,奔走相告。后来每到放学的路上,就有村里的青壮年,几十个人驮着根根长十几米的电线杆子在路上艰难的“嘿哟嘿哟”的挪动着。他们或要翻山越岭抬上高山,或是扔将在高高的田地里头。那时每每路过,总能看到田间草丛,或高山上斜斜的露出几节电线杆,躺在那里,静默着。
安放电线杆的地坑,是村里人一锹锹挖出来的。电线杆抬回来后,家家户户都分了几口立电线杆的洞。地洞深二三米,常常一挖就是几天。
那时中秋节刚过,奶奶和我包着几块月饼,提着几壶水,背起铁锹、榔头等器具,就一头扎进山上去了。山上树木茂盛,泥土板结,常常挖一个洞就要费上几天的事。我们就这样渴了就喝口水,饿了就啃几块饼。等到霞光满山遍野的渲染着的时候,再提着水壶,筋疲力尽的摇摇晃晃拐下山道。
村里能通上电,多半靠的是最原始的工具,和缠绕村里人多少日夜最原始的心事。
后来安装工程队伍住进了村里,居住在家里,奶奶除了每天下地干活,便多了一项任务,给工程队的大伙儿造伙食。每天,工程队提着安全帽,肩头箍几圈粗重的电线,便浩浩荡荡的出发,村里的妇女,家家户户就在地里摘些新鲜的蔬菜,茄子、辣椒、秋葵、西红柿……往家里送,深怕亏待了这一群村里的救星似的。在村里人的眼里,工程队来了,离来电的日子就不远了。
我已经记不清究竟哪一天是来电的日子,只知道,那一天村里似乎没有夜晚,向来勤俭的村里人,处处都亮堂着灯,灯火将整座村庄依稀的联接在一起。那一天的夜晚,灯火辉煌,人群沸腾。
那一天,夜晚被灯火湮没了,在大多数人心里,那天电灯代替了黑夜,驱散了夜色。
4
村里接起了高压电,依然也时时逃不出停电的梦魇。高压电翻山越岭牵进了家家户户。每当遇到多雨的春夏,连绵不绝的暴雨,常常给村里的用电蒙上一沉灰色的阴影。
我们总是在无数个绵延春雨的夜晚,夹杂着沉闷的惊雷,打断了村里的用电。偶有的滑坡,电线杆就歪歪扭扭的攀附在树上,电线晃晃荡荡的摇摆着,像儿童们牵起的跳绳。或是村头的变压器在一阵雷鸣过后,“咝咝”烧坏的声音总是不时的惊扰着村里人用电的神经。
后来,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村里人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在有暴雨、惊雷的夜晚早早关灯睡去,或是准备盏熏着煤油的煤油灯在桌头立着。他们似乎在枕戈待旦,随时预备着停电的发生。
再后来,村里的大多数人都搬离了村里,只有少数的几户人家还坚守在这如逃难避世的山坳里。电灯显得更弥足重要了。
入夜了,电灯可以驱赶村里阒寂的夜色。零零星星的灯火似乎是在相互抚慰,他们仍然会固执得在这样的夜里亮起。
亮着的灯影里,有疲惫的身影,有饭菜的喷香,有锅碗瓢盆的碰撞,也有夫妻间的耳鬓厮磨。
记忆钩沉,这绵延起伏的高压线,还有忽明忽暗亮着的灯火,似乎照亮了村里的路,混着月色的灯光下,一边是归来,一边是出走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