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里暗里,我已经窥视那个女人半个月了…
我的隔壁住着一位中年女人,性子温和与人无争,纤腰细腿风华犹存。
半个月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其他人造访她家,阳台上晾的也是她一个人的衣服,她是一个独居的女人。
有时候在门口开门时碰到她,她会笑着问我,“下班回家了”,声音温柔干净,听起来很舒服。
我和她的交集并不多,我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从她身上的温柔恬静的气质可以猜出来,她应该有一份很体面且薪资不错的工作。
在世人的认知里,一个中年女人的标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两个在读书的孩子,夫妻关系即使不再有年轻时的甜腻,也是相敬如宾的相谦。人到中年,年轻时候荡气回肠的激情慢慢在生活的温吞细煮下被淡成稳固的亲情。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我有点好奇她为什么一个人住着单身公寓。
有一次我妈从老家给我寄了一大箱螃蟹,我一个人独居在这个城市打拼,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分一些给朋友和同事也还剩一点,我寻思着也分一些给我的新邻居。
周末我敲开她家的门时,她戴着一双银框眼镜,一身舒适的灰色家居服给我开了门,左手拿着一本书,一身书香气扑面而来。
她再三推脱才收下我的螃蟹。
晚上的时候,她来我敲开了我家的门,邀请我去她家吃螃蟹火锅。
我寻思着,我和她都是两个独居的女性,邻里关系和睦,我们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来到她家,房子很干净,她招呼我先坐一会,她还要去厨房忙一会。我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打量她的家,她家的布局和我的小房子差不多,一厅一室一厨一小阳台,阳台上种植了一些小植物,她应该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她在客厅的角落里装了一个书架,书架上放满了法律书籍,我想她应该是一位法律工作者。
火锅弄好之后,我和她相对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与我猜想的相差无几,她是一名教刑法的大学老师,从原来的学校辞职后,来到了这座她以前从来都没有来过的城市。
学校里的教职工宿舍没有安排好,她先一个人租房子住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搬到教职工宿舍去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说三两句话就对我微笑,给我一种很温暖的感觉,与她相处毫无距离感。
“你的家人呢?丈夫孩子呢?他们不反对你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吗?”我鼓起勇气问起这些盘旋在心里半个月的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对我微笑,“我未婚…”
“对不起…”,我低下头夹起碗里的菜吃,我刚刚那些问题实在是太缺乏情商。
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和局促,夹了一个螃蟹腿到我的碗里,“没关系的,已经有很多人问过我这些问题了,不差你一个”,她还是微笑。
在后来与她的对话里,她也不避讳与我谈她的故事,或许有些话,你没办法对熟悉的人说,反而更容易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开口。
在她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像我一般肉体饱满,莽撞冲动,一身勇闯世界的激情。她在大学里读的是法学本科,大一大二的时候成绩平平,虽不挂科但成绩也不突出,在班上是中下排名。在学习方面,她成绩平平,在感情方面,她却是春花灿烂。
她喜欢上了她的老师,一位教刑法的老师,那位老师年轻有为,英俊潇洒。他是她们班许多女生的心怡对象。
有时候,你问缘为何物,无解。她对那位老师展开两个星期的猛烈追求,那个年轻的刑法老师就和她好上了。
他们的感情很甜腻,也很规矩。他们的感情没有公开,他们深知流言蜚语是一把伤人不见血的利器,隐瞒也是一种保护外壳。
一个学期后,年轻刑法老师带她们的刑法课结课不久,他们的感情便被一个暗恋她的男生捅破了。
那个男生拍到他们两个在一家日料接吻的照片,并将照片发到学院的学生群里,一石激起千层浪。
流言蜚语像洪水猛兽般冲撞他们,撞得他们生疼,差一点就将他们撞散了。
她在学院里出名了,在上其他专业课的时候会被其他老师另眼相待,不喜欢点学生回答问题的老师会叫她起来回答问题,看看她是何方神圣,尤其是一名教民事诉讼法女老师会问她一些特别刁钻的问题,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后来才知道,那个女老师喜欢她的刑法老师。
在同学关系中,她也感受到了尝试禁忌之恋的苦果,她被其他同学冷暴力了。模拟法庭没有人愿意跟她组队;收作业的时候,学习委员故意落下她的作业;舍友开始有一砸没一砸地说一些讽刺她的话……
而那个刑法老师也被老师举报,说他师德作风不正,被处分了。
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被大众的暴力踩在脚下,精神被肆意蹂躏。或许是刑法老师年轻,身上还有一股激情与冲动,那时候的他们,即使脚踩在刀尖也没想过放开彼此的手。
刑法老师主动辞职了,他觉得自己继续在学校任教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在他家里的帮助下,他进了一家律所。她还得一个人在学校扛下所有的冷暴力和流言蜚语,但她毫无恐惧,因为那时候的她知道,她身后有一股名叫爱情的力量支撑着她。
他们都低估了社会的复杂,也高看了人性…
起初的几个月,刑法老师会每个周末来学校接她一起去度过周末,后来他的工作越来越忙,他们相见的次数,从每周一次到每两三周一次,再到一个月一次,这样的生活持续到她大三下学期。
她想要考研,想要在学历上与他更般配,但是刑法老师反对了……
她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剧烈的争吵,史无前例…,他们坐在客厅里,刑法老师将手中的遥控器狠狠地砸向地板,遥控器碎成几块。
“你考研干什么吗?有我养着你不好吗?”他吼着她,双目通红,她不知道那会他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已经四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只是想在学历上与你更相配而已…,我不想被人说是花瓶”,她年轻,她希望身边的人尊重她的梦想。
“我不在意你在学历上与我般不般配,我只想你毕业之后,好好呆在我身边,照顾好家庭,这就够了。”
“那样的生活,我不想要…”,她倔强地说,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流出来。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有我在你的生活里,还不够吗?”
她摇摇头,她不想要附庸在他的身上做一株吸附他营养的菟丝子,她想长成和他并肩的大树。那次吵架无果而终,第二天她就搬东西回学校,住回了寝室,开始日复一日艰苦的考研之旅。
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有联系她,而她也怄气,也不理他。
一个月后,他还是没来找她,她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跑去他的公寓找他。她没有见到他,房子里没人,但有其他女人的衣服和高跟鞋。
她滞气地将钥匙放在餐桌上,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收拾打包带回宿舍,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删除。
人啊,往往会因为冲动而失去,而不是自己该失去而失去。
她不知道的是那一个月,刑法老师到北京出差处理一个很复杂的案子。在刑法老师出差后来,看见她的所有东西消失在自己的房子里时,他应该慌了。他去学校里找她,质问她时,她一句话也不说,她的沉默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又一刀地割裂刑法老师的心。
他向她解释房子里的女人衣服和鞋子是他妹妹的,甚至当着她的面给他妹妹打电话,她也说服不了自己相信他,即使是他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她也原谅不了他。他在她面前流泪了,她也流泪了,四目相对,一行行眼泪模糊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中年女人说到这里,哽咽了,两行清泪从她温柔的眸子里流出来。
她与他分手后,她拼尽全力的学习,忍着一口气,终于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她落荒而逃,逃离了他的城市。读研之后,她把电话号码换了,重新注册过新的社交软件,她将自己的从前毫不留情地斩断。
三年,她读完了研究生,两年,她读完了博士。博士毕业之后,她在上海的一所大学里,当了一名刑法老师,一场又一场地参加家人安排的相亲,人生一路顺遂,只是她仍会想起那个男人,那个不顾伦理爱她又背叛她的男人。
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在某一次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上,她偶然碰到了自己以前的大学同学,那个同学和她侃侃而谈,最后他将话题小心绕到了那位他们曾经的刑法老师身上。
“你不知道,在你专心考研的那段时间里,我经常看到刑法老师的车停在图书馆楼下,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了。明明那时候他那么爱你,我们也以为你毕业之后你们就会结婚的,没想到你们却各自天涯了。在你考上上海的研究生之后,他还四处问我们有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但是你也是够狠心的,一点联系都没有留给我们,一点旧情都不念。”
她这个时候心慌了语无伦次地说,“那…那,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麻烦你告诉我。”
“有啊,每年我们这一级的同学聚会,他都会来,他就是来找你的联系方式的,他说,如果有谁见到你,一定要告诉他。他啊,一直在等你呢,至今未婚,你也真是够幸运的。”
她从老同学手里拿到了他的联系方式,重新联系了他,电话接通那一刻,她哽咽了沉默了,她发现自己的心里涌出的爱意汹涌澎湃。她是爱他的,她只是将对他的爱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时光在他们两个之间割出一道鸿沟,他都没有放弃跨过那条鸿沟来爱她,她三生有幸遇到斯人如此。
爱情,真正的爱情,即使被岁月蹂躏踩碎成渣,它也不会消亡。
“那你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我看着她那双温柔的眼睛,泪水已经泛滥成灾。
她点点头。
她回头了,他一直在原地等着她,等着她投入他的怀抱,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她,这真是世间罕见的爱情。
“呃…,那你为什么还单身着?”我把心里一个忐忑的问题问出口时,我发现自己哽咽了。
“他死了,11年前,他没有在我身后等我,他在惩罚我,把我丢掉了…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消耗余生几十年的光景”,她哭了,声线沙哑。
六年,蹉跎了六年,她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她才看清那个男人的肩上担负的巨大担子。
从学校离职开始,他扛着流言蜚语在另一个领域从零开始,他工作很忙,经常要出差和加班,同时还要忍受她的小脾气,安慰她的小情绪。
他不想她考研,他害怕她考研去到另一个地方,接触到比他更优秀的人,她会被人抢走。他想等她毕业就马上与她结婚生子,她在家相夫教子,他在外赚钱养家,他们有一个简单幸福的小家,他就很满足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一个33岁的男人,家庭条件优越,父母一直逼着他相亲结婚,从小疼爱他的外婆病重,也想在弥留之际看着自己的宝贝外孙成家立业。
至于当年在他房子里留下衣服和鞋子的女人的确是他的妹妹,那天他妈让他妹妹来劝他去相亲,他死活不去,最后直接出差逃避家里的催促。命运爱折腾世人,他爱她,不愿娶其他女人。直到他外婆离世也没有看到他成家,他外婆在死之后,眼睛久久都没合上。
这对一个正常人来说都太沉重了。
她说到这里,温柔的眼睛里布满懊悔与悔恨。
兜兜转转,她与他再一次走在一次,所有人都祝福他们,他们见过彼此的父母,双方父母都很满意。
他39岁,她28岁,大好年华,他以为他们的爱情终于要开出花来…婚礼的地点都选在了浪漫的巴厘岛,婚纱照也挂在了喜庆的婚房。
在他们领证前夕,他在趴在律所的桌子上久久不抬头,他的同事去查看时,他已经与世长辞了,是疲劳过度猝死了,他是想赶紧完成工作准备与她的婚礼才疲劳过度。医生说,如果早一个小时送过来,或许他还有生存的机会。
他死之后,她悲痛欲绝,她承受不了命运对她的嘲讽与捉弄,她一心想随他而去,她母亲放言,如果她去了,她母亲也跟着她一起去。母亲年纪大了,为她操劳了一辈子,她不忍心再折腾老母亲了…,她决定继续活着,负着巨痛度日,岁月磨去了她的棱角,她一天一天变得和气平静,余生的光阴,只是为了替他多看一些风景。
直到现在已经11年了,整整11年,她的感情已经干涸枯死了,心也随那个男人而远去…她19岁爱上了那个男人,如今40岁,她已经学不会爱其他人了。
她现在来到他的母校,在他的母校成为了一位刑法老师,她想走过他以前走过的路,因为那路上有他的影子。
我咬着螃蟹腿,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想她也不需要安慰……
她在最后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当初的我少一些冲动,少一些以自我为中心,那我今天还会坐在这里与你相对吃火锅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凡尘俗世没有如果,一切的如果都不被赋予意义…,我也只能好好地自爱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