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被理发师们伤害过无数次的人,理发师们的两项终极武器,喋喋不休和任性又随心的理解我的要求简直把我伤害到怀疑人生的地步,直到我遇见理发师托尼。
理发师托尼出生于1978年,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发量稀少的中年大叔了。他的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和四张灰色的转椅,一面巨大的镜子挂在时时光洁如新的墙上,没有色彩艳丽发型怪异的画报,只有一张他年轻时抱着吉他黑发垂肩的照片挂在洗手池的右上角,静默俯瞰着这间理发店里的一切,如果不是他偶然提起,谁也不会想到照片里的清秀少年和眼前这个微胖小胡子大叔竟然是同一个人。如果非要说出点共同之处,那恐怕也只有他们的静默了。照片不能发声,托尼也不爱发声。这是过去的托尼与现在的托尼唯一的联系。
托尼的静默是我放心把脑袋交给他的原因。我受够了喋喋不休和仿佛听不懂我简明要求的理发师们,所以托尼的静默简直让我惊诧到热爱。我第一次误打误撞进了他的店剪头发的时候,从开始到结束他只说了五句话。这还包括一条他昨天刚看的热门新闻。在以后的无数次关于头发的会面里,他依旧如此。
托尼和我说的最多的一次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哭丧了一张脸去了他的店里,也不管他已经正在整理准备回家了,一屁股坐在最靠近门的椅子上。
“剪短。”我赌气的说道。
“多短?”托尼问。我心神不宁照着脸颊的部位随意比划了一下。他没说什么,拿起那把黑色的剪刀在我脖子的位置毫不犹豫的剪了下去。咔嚓一声,本来及腰的长发在左侧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我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簌簌的流着眼泪,好像一直以来爱而不得的委屈辛酸都借由那个大大的缺口流出来了。
“其实你更适合短发,真的。”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镜子里的托尼一脸真诚。就在那一天大概是为了拯救我的心碎,他一反往常说了很多的话,甚至试图以毒攻毒给我讲了一个更加心碎的故事。
而这心碎的故事还要从洗手池右上方那张黑白的老照片讲起。
这张照片摄于钎原水泥厂的门口,一个阳光炙热的下午,照片里长发及肩的吉他少年,也就是我们现在的理发师托尼当时才十七岁,站在他旁边的锅盖头叫姚宇林,比他大一年零两个月。照片里托尼一本正经的直直的站着,神情有点低落,笑容有一点尴尬,姚宇林却笑的很放肆,是他每每看见漂亮姑娘就会挂在脸上的那种笑,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咧的很大,露出两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姚宇林的父亲是水泥厂后勤部的一个小主任,那天下午水泥厂有一场文艺汇演,姚宇林死乞白赖的求了他爸一个月,才得到一个仅有几分钟的上台表演的机会。这可是他们的小乐队成立半年以来第一次登台表演,两个人都分外看中,托尼甚至提前一天偷出了家里那台价值不菲的照相机交给了班上那个和他很是要好的胖子,让他来给他们的初次登台留个纪念,他们提前商议了好多次,胖子结束物理补课就会飞快奔向水泥厂,时间恰好来得及。上台表演的场景已经在他们心里反复多次的演练了,舞台上是笔直的少年,台下是雷动的掌声,胖子举起照相机,“咔嚓”一声记录下这绝妙的一刻,简直完美。
当然实际情况却有了一些难以预料的出入,托尼在后台对着那面四周镶花的镜子把白衬衫的第一颗纽扣系了解,解了系,终于在第三十六次系上的时候听到了舞台上的女主持喊了他们组合的名字。实际上因为上一个表演的服装出了问题,身负艰巨任务的胖子还没来,他们却不得不提前上场了。
“林海乐队!”那个大眼睛的姑娘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尾音落近托尼耳朵里的时候,变成一阵巨大的轰鸣。他浑身为之一振,转过去看姚宇林的脸,发现姚宇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托尼忽然觉得衬衫的领口紧的让他呼吸困难,于是又伸手要去解那颗最顶端的扣子,姚宇林却忽然回过神来,一把拽起他的胳膊,往台上走。
“上台啦!”姚宇林有些急躁的说,音量很低,音调却调的要破音的程度。于是托尼就这样被他拉上了台,喉咙处紧的几乎让他想要昏厥过去,手心不停的冒汗,结果自然窘态百出,和弦错了好几个,唱到最后姚宇林也忘词了。台下嘘声一片,托尼说那一刻他脑袋都空了,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脸上,身旁的姚宇林却只是有点尴尬的笑笑,按着他的后脑勺一起鞠了一个90度的躬,又拉起托尼仓促的下台了,一路狂奔。
直到跑到水泥厂的门口,姚宇林才肯停下,阳光浓烈的不行。那种一瞬间的逃离让托尼感觉有点恍惚,,刚才在台上剧烈的不适感仿佛被阳光蒸发了,他们互相看着狼狈的对方,托尼的琴弦断了一根,姚宇林的领口让汗浸湿了一片,两个人不由嗤嗤的笑了起来。姚宇林笑的很是剧烈,像大风袭击的杨树一样,每一片叶子都在哗啦啦的颤抖着。胖子气喘吁吁的从十字路口跑过来,宽大身躯像是一个着陆的热气球,看见门口的他们一脸惊异。
“结束了。”姚宇林笑着说。
“我们提前上台,又提前下来了。”托尼说。
“那·······那还照吗?”胖子问,一颗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滚滚落下来。
“不·······”
“照啊,干嘛不照!”托尼的否定还没完全说出口,姚宇林斩钉截铁的说了这么一句。
“站好。”姚宇林用胳膊肘怼了怼托尼的胳膊,给了胖子一个眼神。胖子往后退了两步,十分不熟练的举起相机,丰满如馒头的大脸凑了上去。在这短暂无声的几秒钟里,托尼失落的情绪又回来了一些,毕竟今天的演出可是真够糟糕的,但姚宇林依旧笑的很猖狂,仿佛刚刚在台上出糗的是与他毫无瓜葛的别的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姚宇林。”托尼淡淡的说,灵巧的双手一边撩起我的一绺头发,一边把剪刀干脆的剪上去,漆黑的碎发落在洁白的地板上,他的目光也随之落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