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一生，育有一子三女，那一子，又生下了一子一女。

        外祖母其实并不十分讨喜。她最爱孙子，但苦于没有孙子。于是，她请求她唯一的儿子——用她手底下一套房子及租金作为条件——要求我舅妈生一个儿子。孙子终于是有了的，只是外祖母离去时他尚在襁褓之中，举不了牌位了。

        她对我们这些孙女们不坏，但是我们没一个喜欢她。也许是大人们口角中波及到的印象，她与舅妈这对婆媳简直是天生冤家，连着表姐也讨厌她；我的姨妹妹则是遗传了她父亲的冷漠——外祖母好不好与她何干？而我呢，我的母亲遗传了外祖母十成十的坏脾气，故而我的童年过得十分悲惨且自卑。          每一次不得不去看她时，她总会从衣兜里拿出几十元，递到我的手上，让我领着我们姐妹三人去买些吃的，想吃什么吃什么。那时候祖母的头发有些斑驳的白，总体还是精神奕奕的。即使我再对她有怨气，也在这一次次的慈爱中渐渐消弭了。

        自从上了高中，便只会在过年时才会见到外祖母了。三年来，每一次见她，都犹如换了一个人，像灶台上的抹布，日积月累中逐渐破败，一点看不到原来的样子了。斑驳白发已变成全白，褶皱也多了不少，背也弓了，双眼无神地看向地面，我唤她时，也毫无反应。总之，一眼就要叫人心酸的哭出来。

        她得了脑血栓，在我刚上高一不久。我懂她为什么会患这病——儿女们，尤其是儿子，不常去看她，老伴也只知道打牌作乐；她活动的最大范围，就是马路对面的足疗室了。当然不是做足疗，是把我外祖父揪回家吃饭。这样日复一日的孤寂与静默，若不是年轻时身体好，怕是早就躺在病床上了。

        我高三那年的一个夏日，天气晴好，夹杂着燥热，令人不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闷闷的，像是出了大事。老师可不会给我思考题外事的机会，学科们交错碾压着，挤压了学生们几乎所有的休息时间。

        当我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时，父亲迎向我，凝重的表情，凝重的话语，犹如在我脑中抛下了一颗炸弹：祖母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毫无征兆地走了，这是我想不到的外祖母与我的告别方式。但是说实话，那一刻我只是有一些茫然，夹杂着一丝害怕与逃避；除此之外，我只想好好把作业做完，早些休息。我奇怪于自己并不伤感，也许我就是一个冷血的人。

        大概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父亲突然来到学校告诉我，外祖母明日要下葬了，我今晚得去见她最后一面。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人常说眼见为实，眼不见，就可以自欺欺人了。但是势在必行，我得去。

        去的途中有了一丝意外，我们匆匆往那赶，我的思维也变得混乱，于是到了教学楼底下，我才想起来要请假，让班主任拨通老师的电话。没有接，我也就不管了，只跟着父亲恍恍惚惚地走。到了校门口，门卫先是放我们离开，但班主任回电了，隔着几十米先将我骂了一顿，让我们等他。门卫的嘴脸又变了，待班主任赶来，说了这样一番话：“有个学生亲祖母去世了，他的班主任还没有准假呢。”然后班主任也将我训斥了一通。我莫名有些委屈心冷，在听到班主任骂道“XX这学到底还能不能念了，我们班是不是容不下这尊大佛了，目无尊长”时，忍不住落泪了。后来我们还是出发了，如果忽略我父亲路上对我说“怎么这么没用，说两句就哭了”这句话，路途还是顺利且相对愉快的。

        我们终于到了灵堂。灯火通亮，眼睛触及之处皆有白绫。灵堂正中是一记还未闭棺的棺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静到令人发慌。黄纸盖在棺中人的脸上，我突然有种将黄纸揭开的冲动，好一探究竟那人到底是谁。我止不住地哭，给她磕了四个头。这一下，眼见为实了，我终究要和我的外祖母告别了。

        灵堂外，是外祖母的几个儿女们。他们说说笑灵堂外，是外祖母的几个儿女们。他们说说笑笑的掷硬币，我听了会儿，才知道他们在分遗产。看见我哭了，他们还诧异。我父亲随即解释了我为何而哭，然后带着我回家了。他不懂，我那时，已经不是因为被骂而哭了。

        那一晚，我是枕着湿枕头睡着的。我在想她——想她为儿女丈夫操劳一生，只有丈夫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之后不到半年外祖父续取了）；我不舍她，然而门卫班主任甚至我的父亲都不理解；前半生脾气轰轰烈烈，后半生也只能窝缩在大却暗的老房子中受着保姆的气。至于孙子辈们，都是看她一眼便离去了——包括我。这样的外祖母，让我心疼。

        遗产公平了，棺材下葬了，一切都可以尘埃落定。表姐妹们依旧讨厌她，母亲一辈也不再提起她，我的思念，果然还是无处安放了。

        我小时候，最爱爬上老家那梨花桌上玩，它撑得住我，故而我从未怕摔下去过。四只桌脚，就如同祖父母外祖父母四位老人，稳稳的捧住我，让我尽情胡闹。如今，好似一直桌脚被锯掉，桌子不稳了，孩子再也没敢爬上去玩过。老家的三腿梨花桌前，小梨花凳子们围成一圈，只是谁也不敢动上一动。

        窗外天气依旧晴好，秋高气爽，也寂寥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