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父亲:
我从海上出生,也从海上长大,我和你一样,同大海一块活着。
因为你是船长,所以我也成为了船长。
我每天都祈祷,祝你们幸福,也祝自己平安,不知你跟母亲,如今过得怎样?
方才遇上了对我而言第二大的考验,也是我掌船之后最大的考验。
你说过,干我们这行的,一切都要听大自然指挥,除了风。
风影响着我们前进的速度,也操纵着我们前进的方向,哪个水手不对它又爱又怕?
作为一名合格的海上航行者,首先要学会的便是如何利用风。
你教我的那些,我从来不敢忘。
你说我们是风的猎手,我很是同意。
可有的时候猎物也会暴掠,若是无法战胜,便会被其吞没。
想想昨天遇上的风暴,仍旧心有余悸,好在运气好,加上设备早已更新换代,不再用简陋的指南针与简单的风帆,而装上了GPS导航和发动机。
自从有了发动机后,确实改变了很多习惯,它可以让船在无风的海面上航行,出入港口也更加方便,转弯掉头也更加的灵活。
在这种加持下,我前段时间过分的依赖于它,似乎都忘记了需要借风的这回事。
我们遇上风暴的时候,很不巧的,出发前,一个船员在为船加油的时候,忘记盖好油箱盖了。
加上前段时间出航的顺利,备用油桶和漏斗的也没有拿上来,正常来说,按我的性子,这竟然是不会出行的,可偏偏昨天不太正常。
当时天已经很黑了,所有人都在忙前忙后,没有人注意到暴雨已经灌进了油箱。
我正操着船穿过这片风暴的区域,突然间,响起了微弱的噼里啪啦声,紧接着一声爆炸的闷响,我知晓应该是哪个地方爆裂了。
在这个时候发动机无法启动,我真想将这个加油的人拎出来暴揍一顿。
可大局为重,此时,我顾不上训斥他,实际上这种要紧的事,我曾经反复强调很多遍了。
船此时正逆着风,尽管我将船的龙骨设计的非常的重。
可我们的船依旧就像一叶浮萍,被风浪举起又砸下,它们奸笑着,想将船推横,然后顺势将我们翻入海底。
这又是一场与风的博弈。
当时我还是很慌,正如小时候的那次一般紧张,但这次我是船长,肩负着保护船员安全的责任,我必须得站起来,不能像当年一般,躲在你的身后。
我回忆着当年你的操作,一边指挥着船员将主帆缩到二级。
其实正常这个情况应当将帆全收起来的,可是发动机不能用了,但又必须给船提供充足的动力,能借用的,只有风。
你也说过,要聆听风的声音。
我儿时,曾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坐在甲板上,看着远方无尽的海面,感受着波浪的起伏,倾听着风的轻语。
我以那熟悉的方式盯着远方,思绪却飘远了。
那种感觉很奇妙。
自动的屏蔽了周围喧嚷的一切,什么船员的大呼小叫声、哒哒的脚步声、哐哐的物体与船身的碰撞声,雨打在船上的噼里啪啦声……
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似乎飘到了半空中,像一个神祗,低头看着风儿这个顽皮的小孩儿,最终将它捏起……
此时此刻我耳中只剩下了风的声音,它此刻在叫嚷着,咆哮着,骂骂咧咧地批判着世间的不公。
我还听到了它描述着自己下一步将会从哪个方向过来,又会从哪个方向离开。
终于,我逮到一点点风的空隙,用力的转着舵,总算顺利的将船掉了个头。
此时船便顺风了。
你说过,无论目的地是哪个方向,为了活着,都要顺风顺浪的跑。
我完全地收起了主帆,只留下了一点点前帆,让船员们将漂浮物用绳子系上,扔进海里去。
此时船的阻力变得非常的大,一直拉着船尾,使我们不轻易的被风浪打击得的偏离我预设的航道。
船的速度也降了下来,我仍不停的感受着风吹的方向,不停的将船的方向也迎着风偏转着。
两个小时后,风停了。
我精疲力尽的伏在驾驶舱中,恢复着体力。
我心情极其的好,因为自己也战胜了风,成为了风的猎人。
同当年的你一样——
记忆中的那一天,似乎还在昨天。
往常你对于天气预测都是极准的,偏偏那天出了错,也偏偏那天出了事。
那天的太平洋,突然变得一点都不太平。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无情的肆虐着,卷起海水,翻涌出一个一个几丈高的波涛。
我从没见过这般架势,瑟缩在驾驶舱内,躲在你的身后。
“一只手握住船,一只手保护自己!”你一边满头大汗的操着舵,一边冲我大喝:“记住,在船上,你要确保自己不摔倒才能安全!”
多年的威信不允许任何人说不,你的船员们很听你的话,我也很听你的话。
直到现在,我也没在船上摔倒过。
于我而言,在船上摔倒,意味着输给了自己的猎物。
船上的水越来越多,船员们尽管都在努力的往外舀着水,可依旧是杯水车薪。
船舱内都是水,已无法进人,可提前备好的补给都在那下面,加上海水一泡,也都无法用了。
船员们一个个充满着绝望,越到生死关头,他们越发地暴躁起来,所说的话之粗俗,不堪入耳。
母亲一边修复着船上的破洞,一边不停安抚着暴躁的船员们。
那次的风暴比我这次遇到的还要大,但所拥有的条件。,却远远不及我这次,至少我的船没有漏水。
可你依旧成功驾驭了风。
风雨终于停了,船没有被风雨击倒得支离破碎,可却也一片狼藉,桅杆也折了。
船再也无法移动,正在缓慢地往下沉。
你让母亲先去掌着舵,自己在驾驶舱的木箱里拿出救生筏,一伙人手忙脚乱的给救生筏充上了气。
可是毕竟救生筏太小,根本载不下这么多人。
你凝视着我:“你和跟我在船上。”
当时的我实在是无用,只会点头和摇头,连句话都说不全了。
船员们都上了救生筏,可船太小,跟我们一起留下来的还有老约翰。
老约翰是父亲买船的时候,一起跟过来的,这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我小时候他就很老了,现在看着像是更老了。
他待我是极好的,跟爷爷似的,有啥好家伙儿,有啥稀奇玩意儿,都会先想着我。
有时候甚至会给我这样的一个错觉,我是大人,他才是小孩。
船员流着泪将救生筏上留着备用的一只信号弹给了你,你没推脱,叽里呱啦的跟船员们说了一堆,最后咆哮了一句:滚,别在这里碍事。
小阀走远了,父亲点燃了求救信号弹。
天空上很绚烂,可是没有搜救队,也许地方太偏僻了,没人看到,也许是他们赶不过来。
不管怎样,船终究是沉了。
你不得不带着我和母亲一起跳进海里,示意老约翰一起走。
老约翰却是摆摆手:“我老啦,莫说能不能游出去,就算得救了,也活不长了,不如与猎风号同生共死。”
说着,安然的躺在了甲板上,伴随着明月与满天星光,同船一起被海水吞没……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有什么表现了,但我现在仍然会时不时想起那个老头,想起他,如孩童般的朗笑。
我早游不动了,你让我趴在你的背上。
可后来,母亲也不知道何时不见了,我寻找妈妈的时候,你说母亲是海的女儿,现在只是回家了。
我都不知道你如何能够带着我游了那么久,你呼吸的节奏早就乱了,不停的发着抖,可是你依旧在游。
我当时问你,妈妈是海的女儿,你是海的儿子吗?
你说你是,我不是。
你终于找到了一处海中的珊瑚礁,最高的地方,水也比你深。
你脚死死的勾住礁石,却将我托出水面。
你坚韧的像海中的水草。
不管风浪如何的大,你纹丝不动。
终于我被人救上来了,一起带出来的还有你僵硬的身体,一具有着被礁石刮得白骨嶙峋的脚的身体。
所有人都尝试让你的身体变得平和,可你的姿势仍然倔强地保持着托举。
你欺骗了我,你说你是海的儿子,会在海里呼吸,可你其实根本不会。
直到长大后,才明白当时你不是没有生的希望,只是因为母亲因为体力不支,沉没在了海底,你怕她一个人会孤独,别想着能陪伴她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对海洋充满了恐惧,它像是会吃人的野兽一般,渺小的人在它暴怒的时候毫无抵抗力。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踏踏实实地在陆地上工作,不敢再接触水,可还是喜欢爬上房顶,看着远方的海面。
我静静地沉下心来,就会听到风声带着你们的叮咛,每天在夜里伴着我入睡。
终于我克服了我的恐惧,你的荣耀,我必须帮你继承下去。
我买了一条新船,找到了曾经的船员们,他们的不少后代也愿意追随我,新一代的猎风号在阳光下杨帆起航。
不过,我仍然会后悔。
如果我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想必当时会让你定下的那些什么必须先保护住船员的规矩都滚一边去。
可你从来不会后悔。
这也是我为什么永远无法超越你的原因。
你的船早已沉没,我的船仍航行着。
你的船叫猎风,我也给我的船命名为猎风。
但你是船长,是真正的船长。
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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