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某天,春光明媚,阳光灿烂。我去拜访G大侠。走到他们小区附近,却记不得路了。于是想进他的学校去寻找;不料一位年轻保安一声断喝:找谁?我赶紧回答:找G。那小保安一听,态度立刻和蔼:您找G老呀?说着,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怎么走,从哪儿进小区,第几栋楼,几单元几层,右手那门。他反复叮咛。最后说您走好啊!
这样我很快就找到了G的住所。进门坐定,我就幸灾乐祸地告诉他:你开口闭口尊我为T老,现在人家把你尊为G老,咱们是一个档次的,拜托你以后不要客气啦!
G大侠豪爽耿直,人情练达,风趣幽默,学识渊博,交游广阔,乐善好施,宅心仁厚,是一位性情中人。从前面那位小保安前倨后恭的表现,足以证明G大侠德高望重,人脉广泛,人气火爆。
但他有一点我甚不以为然:拘泥于礼数。他很传统,一定要尊我为师,其根据是魏洁貌先生是他的老师,而我和魏洁貌是同窗五年的同学,所以我亦是他的老师,他必须执弟子礼。这不是刻舟求剑吗?我多次央求他还是以老哥老弟相待比较人性化,但他置若罔闻,我行我素,总要强调师生名分。我很尴尬。须知他已经是社会贤达了,我还是草根屁民,怎么可以本末倒置呢?
又,我不爱被人称做“某老”,一是因为我有深入骨髓的自卑,若以“某老”相称,我这卑微者实在是担当不起,有僭越之嫌;二是我也不甘心被同代人称作“某老”,那些70后、80后、90后、00后尊我为“某老”,我可以诚惶诚恐地领受,毕竟人家没有叫我“老东西”乃是出于礼貌,说明人家有素质嘛!而你老G,也是花甲之人了,你称我这古稀之人为“某老”,实为多此一举嘛!咱们是五十步笑百步,是一丘之貉,何必要分彼此呢?
……
话说1983年春,我到甘州,分配在师专。与此同时,G和C君也分配到张掖,他俩在师范任教。他二人都是支克坚先生的学生,而我是支先生的老学生,于是他们相约来看望学长,拳拳之情,可圈可点也!
当时我蛰居一陋屋斗室,足不出户,正为准备下学期的课而头疼不已。须知我根本就不会上课,这么说绝非故作谦虚。我在中学当了十年老师,那年头主要是带着学生参加田间劳动、植树造林、抢修电站等等,学校实际上是县革委会指挥的的劳动突击队;那不多的文化课,也是教《老三篇》之类,无非是高声朗读低声吟诵、集体读个人读、反反复复背写,就那么简单。现在猛扎扎要给大学生上课,而此时的学生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此情此景,我能不急吗?形势逼人啊,我只好做了拿上教科书照本宣科的最坏打算。可我向来不喜照本宣科的老师,现在自己当了老师却又照本宣科,受学生讨厌,岂不是莫大的讽刺?相当于作法自毙嘛!
我渴望像支先生那样以自己的学识形成一个对新文学有独立见解的自成一家的教课体系,但我哪有支先生的大格局?哪有他的思想水平呢?
我感到走投无路,白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挠腮,茶饭无心;晚上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如芒刺背,夜不成寐。
适逢G和C二君来访,谈话间,获知G君的中学老师是我的大学同学魏洁貌,于是关系骤然拉近;进而又获悉,G君和我一样,都是A煤矿的子弟,甚至还有共同的熟人朋友,于是关系随即更上一层楼,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三个苦命人便以茶代酒,促膝长谈。我把备课艰难的苦衷向他二人倾诉。他俩深表同情,开始苦思冥想,要助我一臂之力。他们劝我还是应该学习支先生的讲课模式。虽然秀才所见略同,但我只能苦笑。
八十年代支先生的文学课特别受学生欢迎。他每次上课,阶梯教室座无虚席,外系学生跑来蹭课的很不少,甚至铁道学院也有学生跑来听支先生的专题课。
可是当时支先生给本科生讲课,我并没有全程听完,我的课堂笔记残缺不全。支先生其他几个专题课虽然我的听课笔记完整,可不一定用得上。现在要照猫画虎给我自己搞个教案,搪塞学生,以我的三脚猫能耐,只怕是东施效颦,弄巧成拙。所以此时G和C二君的高见,好是好,我却是哭丧着脸,有难言之隐。
这时C君说,他的课堂笔记很详细,支先生在课堂上讲的几乎每句话他都尽量记录了,可以把笔记给我用。G君说,干脆他和C的课堂笔记都给我,我可以靠三份听课笔记整理一份讲稿。他们竟然还保存着课堂笔记,而且很详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喜出望外,心里的大石头訇然落地,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有此二位大侠义薄云天,古道热肠,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何愁我不能度过难关?正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次日他二人就把课堂笔记送了过来,我如获至宝,立刻动手。我先把C君的笔记抄了一遍。他真是心细如发人,笔记记得很全。不过个别地方还是有衔接不上的问题,有些字词似是而非,还有些许疏漏和费解之处。这当然是很正常的。我看我自己的听课记录,也有不知所云的语句。誊写完工后,我又拿起G的笔记,逐字逐句和C的版本校对核查,果然纠正了若干舛误,也补充了若干话句。完了我再用自己的残本和他们校对,多少也有所补遗拾缺。经过这样一番含辛茹苦呕心沥血的努力,一份讲稿总算有了雏形;因为还是有若干漏洞,疑窦,特别是在几处地方发现有那么几句话,关键位置上的字词,可能是别字或者讹音的缘故,使整个句子的意义卡壳,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进行严肃的考证,或者沉潜往复,从容含玩地揣摩;实在不行就瞎蒙,务必能使之自圆其说。这都是需要费九牛二虎之力的。尽管如此,到最后还是有个别文字不大对劲,影响整个句子的含义,推敲再四,仍是大惑不解。实在无法破解,那么只好绕过它去。为了不露痕迹,不漏破绽,就得根据上下文的意思,发挥我的贫乏的想象力,杜撰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达到粉饰太平之目的。
就这样,一份讲搞终于炮制出来了!大功告成,我喜极而泣。决定潇洒放松一下。于是骑自行车跑到几公里外的大戈壁滩上,席地而坐,观赏红日西沉的壮观景象。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看那夕阳西下,就像一团燃烧着的巨大的火球,一点一点地从地平线上沉没,真是辉煌无比,在最后一刹那,它以磅礴之力喷射出最绚丽的晚霞,天空五颜六色瞬息万变,如幻如梦,由亮到暗,暮色苍茫,夜的帷幕徐徐拉开,苍穹之上缀满繁星,万籁俱寂,我却如同聆听天籁之音,庄严而美妙,感动得潸然泪下……。
又一次,我漫步在乡间小道上,暮霭渐拢,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羊啼猪呜,鸡鸣犬吠,隐隐有秦腔唱段从一家农户院里传出。农民终于摆脱了公社的桎梏,乡村田园气象复元。鸡犬声渐渐消失在我身后,我来到一个芦苇水塘边。晚风吹送,芦苇婆娑起舞,水塘岸上几株钻天杨亭亭玉立,树叶扑簌作响,仿佛是从远古时代穿越而来的童声合唱。池塘里蛙声一片,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啊!美丽的大自然,你用沉默歌唱,你用眼泪微笑,你用缥缈的浮光掠影叙述着一个永恒的故事;黄金的琴弦啊,你在这五彩缤纷的和声中颤动,我不知道你带给我的是欢乐还是悲伤?
讲稿总共有十数万字,估计它复原了支先生讲稿的90%。这是盗用,是剽窃?但仿佛又不像,学生用先生的知识,说天经地义有何不可?我忐忑不安,问心有愧。后来我见到支先生,没有向先生吐露过半个字,说明我还是做贼心虚。
支先生讲新文学史,不是全面铺开,面面俱到;而是单刀直入,以鲁郭茅巴老曹赵为线索,以他们的代表作展开分析讨论,阐述新文学史的规律性问题,相当有深度。对于一般的作家作品,支先生要求学生们看教科书,他指定一批书目要求学生阅读,但并不做硬性规定。
80年代初,吾国社会学风浓厚,当然只是昙花一现。我适逢其时,因为有个小身份,很受校方关注,同事们也相当看重。新生入学了,我走上讲台。上讲台我不怯阵,在中学里已经历练了十年,称得起老江湖了。至于大学讲台,咱没有吃过猪的肉,也见过猪儿跑。总之课上了一个多月后,我名声鹊起。毫无疑问,支先生的讲稿起了根本的、绝对的作用。但是也有另外的因素:我不仅使用支先生的讲稿,也模仿支先生的讲课风格,照抄他为人师表的一些细节,这些也使我得分不少。支先生讲课,用郑重强调的语气表述的话语,我们知道是该做笔记的;一个问题告一段落后,他仿佛知道学生们手写累了,语气忽然轻松随意了,学生们立刻意识到可以不必记录了,于是抬起头听他对方才讲的内容即兴发挥一番,这样的课堂气氛很能激发老师的灵感,思想的火花犹如电光石火瞬间闪烁,给学生一个惊喜;有时幽默感也会不期而至,引起学生们会意的一阵笑声;但支先生在课堂上从不说废话,也很少说与教材无关的题外话。这一方面我极力模仿,虽然仅学到皮毛,但受到了学生的肯定。课讲顺当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钢笔沙沙声,即兴发挥时,学生们抬头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此情此景,我居然有时也能够妙语连珠几句,活跃了课堂气氛。此外,支先生上课从不压堂,下课铃一响,他用三五句话做个总结,就说声“下课”,转身随手把讲课中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擦得干干净净,才离开教室。这两点我同样是萧规曹随。不压堂很受学生欢迎,擦黑板经常有学生上来要替我擦,我则以自己写字太丑(这是实情)为由,坚持自己擦。支先生给我们指定的书目,我也推荐给我的学生。
支先生的讲稿,我特别欣赏他讲鲁迅和曹禺。课堂讨论我总是选《雷雨》。听学生们的激情发言,我就回忆起当年支先生组织我们讨论巴金的《家》的情景,晚自习下了,教室熄灯了,我们还在黑暗中争论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