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在远离人烟的北方深山里,一群乌鸦统治着这片森林。他们是这唯一的天空霸主,享有着这片土地的领空权,土地资源的优先权,没有生物敢招惹这庞大的族群。

        这是由长羽冠乌鸦带领的族群,他们并不是这片森林的原始主人,他们跨过极北的冰川海峡来到这片土地,休养生息发展壮大。长时间恶劣的生存环境给予他们争强好斗的性格,它们赶走海雕,令山中野兽臣服于他们,自杀式袭击让水中猛兽闻风丧胆。

        四代目长羽冠的巢穴坐落在森林中最高大的落叶松上,当太阳升起能够环视整片森林。乌鸦四方来朝,齐飞至首领栖息的树下,随着一声绵延的啼叫,树下的乌鸦们纷纷息声安静下来,不一会儿从树冠上飞下一只体型稍大的乌鸦,头上的羽冠极其飘逸,绕树盘旋几周后缓缓落地,乌鸦们围绕着长羽冠。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首领,今年族群数目已破八万大关,仅新生儿就有万余,夭折数不过百只。”

        “善。”

        另一只乌鸦缓缓踱步颔首低眉:“东北部森林发现一处解冻的淡水湖泊,里面鱼产丰富,合适栖息,但盘踞在哪有两头棕熊,需要派遣兵力占据支援。”

    “准。”

        来朝的乌鸦们纷纷向长羽冠汇报森林的情况,无非是些食物争夺,战斗伤亡,扶持贫困乌鸦等事。长羽冠打个哈欠,道:“已乏,还有无紧要事?”

        鸦群沉默片刻,一名老者上前禀告:“首领,最近南边的森林有人类出没的痕迹,我们是否需要干涉一下?”

        “表现如何?”

        “他们在森林的外围活动,砍伐了树,建造了屋,还捕杀了几头鹿。”

        长羽冠沉吟片刻,说道:“区区人类,不用大费周章,观察他们的动向即可。”

        “是,首领。”

        “无事便散,做好过冬的准备。”

        乌鸦们纷纷飞往自己管辖的区域,衔枝采果,偶尔还有战事发生,但很快平息下去。夜幕降临,森林回归沉寂,漆黑的夜晚只有月光的皎洁以及森林小屋的火光,树上的乌鸦停止活动,在巢穴里安然入睡。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草丛间偶尔有狐狸穿过,松鼠在较低的树枝上跳跃采下遗留的松果,一切都井然有序着。

        凛冬已至,大雪纷飞,大地银装素裹,树上的雪已堆积有好几层厚,纤细些的树枝几乎都被压断,有些倒霉的乌鸦巢穴被积雪拍翻倒地,里面的幼鸟多半逃不过凄惨的命运,或被雪掩埋窒息而死,或被路过觅食的动物叼走当作腹中美餐。

        “真是灾难的白色。”

        “可怜的孩子们,愿他们在天上安息。”

        “等等,这里有一个活着的孩子!”

        “上天保佑!白色的羽毛救了他一命,幸运的孩子。”一只乌鸦飞下把尚有气息的幼鸟衔回自己的巢穴,“他的父母也许早已被大雪掩埋,我想我们应该养育他长大。”

     “当然,亲爱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冬去春来,度过寒冬的幼鸟们已能够翱翔高空,那个幸运儿也在养父母的照料下茁壮成长,与之不同的是,他身上披着是纯白的羽毛,鹤立鸡群。细心的他发现自己竟与其他同类长的并不一样。

         “母亲,为何我与你们的羽毛颜色不一样?”

         “孩子,这是自然给予你的保护,当初巢穴从树上掉下,你的兄弟姐妹无一幸存,是这白色让你有了第二次生命。”

        他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

        等到他身子开始变得壮实,已是入夏,他第一次感受到自由飞翔在天空中的感觉。他欲与鸦群嬉戏,可未等他靠近时,他们便飞快的四散开来不见踪影。一连几次遭遇,他感到有些失落,停落在树枝上,并试图安慰自己:他们只是不认识我罢了,以后会好起来的。在不远的树下,乌鸦们又开始聚集起来,他小心翼翼的接近他们,试图混入其中。

        奈何他那白色羽毛太过显眼,他们很快发现了他。

        “走开!怪鸟!”

         “瞧瞧你的羽毛,真是恶心,腐朽的颜色!”乌鸦们开始议论纷纷,但无不脸上都充满着厌恶与唾弃。

        “赶紧远离这个地方,我们高贵的羽毛都要被玷污了。”说完便飞离这个地方,渐渐的留在地上的乌鸦寥寥无几。

        “你这羽毛,实在让我们惶恐不安,跟我们完全不一样。”最后一只说完也飞离了地面,地面剩下形单影只的白色乌鸦。

他沮丧地低飞回家,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再踏出家门一步。

        许久后的夜晚,他往南飞看见人类小屋,他好奇的站在房顶从缝隙中看着传来火光的屋内,一个人低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时不时抬起头把手上的羽毛放进玻璃瓶内,再拿出来,纸上便有了黑色的印记。

        或许我能把它偷出来为我的羽毛染个色!

        他的脑海中产生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等到这名人类睡着后,他蹑手蹑脚地从窗户进入小屋,借着月光,玻璃瓶散发出一种醉人的光芒,黝黑的瓶身闪闪发亮。真是可爱的颜色呐!他踌躇了一会,鼓起勇气,叼起墨水瓶飞到池塘边,落下时瓶子摔倒在泥土上,塞子没有塞紧,墨水从中流出来,一部分流入池塘中,顿时借着月色泛起一片涟漪。

        白色乌鸦终于如愿以偿的拥有一身黑色羽毛。

        当其他乌鸦再次看到他时,都十分热情的邀请他参加他们的派对,并隐隐约约以他为派对焦点,似乎没有他派对便少了些乐趣,少了聚集的意义。他那被染黑的羽毛在他们看来是显得如此高雅,如此神秘,那么的令人着迷。

        他一下子被这种天堂般的快乐所击沉,迷失在这种万人瞩目,受人敬仰的环境里。为了不让自己的伪装被识破,他频频跑到人类小屋偷取墨水,人类也发觉了异常,把墨水放在了柜子里。他趁着人类出门打猎的间隙,取出其中的墨水,再把墨水瓶完好的放回柜子中,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维持下去。他越发的在鸦群中如鱼得水,他还与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子成为伴侣,举案齐眉,比翼双飞,令人羡慕。

        在一次踏青归来的途中,倾盆大雨,他身上的墨水被雨水冲刷,羽毛流着黑色的眼泪,泪干之后露出他那原本的白色羽毛。鸦群目睹了他的羽毛褪色的过程,纷纷四散逃开,就像在人群中扔下了颗定时炸弹,他那伴侣凄厉的叫了一声从树枝上摔下不省人事。

        第二日,此事传到长羽冠处,白色乌鸦被解押到了王庭,族群们都想亲眼看看这被描述成恶魔般,给他们带来厄运不详的凛冬者。王庭上,目睹这一切的乌鸦滔滔不绝地指证当天发生的事情。控诉凛冬者最为悲惨的竟是他那如胶似漆的伴侣,应该说是以前的伴侣,她在王庭凄婉的吟唱,眼泪打湿了双翼,似一个被强暴后楚楚可怜的女子,整日遭受凛冬者的胁迫,若是违抗他的命令,便会遭受到猛烈的毒打,她头上未消失的伤痕就是强有力的证据。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博取了鸦群们的同情——这样一个受人怜爱女子不得不强颜欢笑。

        鸦群们怒了,纷纷要求在海边悬崖上钉死这罪大滔天的残暴者,以保佑族群和平。长羽冠思索一番:“我们不能留下恶魔,也不能杀死恶魔,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苦难远离族群。”

        他被放逐了。


        又是一个凛冬,西边的山脉发生了一次史无前例的雪崩,来势汹汹的风雪从山上呼啸而来,画笔在山体的青翠上刷下一道白色的帘幕,画家的失误令白色浸染了森林,亡羊补牢却为时已晚。

        凛冬者在秋天时就离开了他的故乡,他先在人类小屋落脚,思考着该何去何从,故乡对他来说并不算美好,但也是最为珍贵的童年。凛冬者在小屋不远处的树洞休息,他不敢筑巢,白天也不敢出去觅食,好在南边族群的控制力较弱,他向附近的猫头鹰学习如何在夜晚捕食,但折腾一宿都没有找到像样的的食物,只能趁着晨曦啄食腐烂在地的野果。

        冬天越来越近,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饿死在这里,或许我能找到更多人类的地方。饥肠辘辘的凛冬者望着小屋的烛光心想着,屋里传来的香气十分诱人,但他却飞到屋檐的勇气都没有——冒着寒光的捕鸟夹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一个下着秋雨的微风天,凛冬者越过南边丘陵离开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草地是辽阔的,泛着金黄却没有稻香,毡房点点,偶尔有嘹亮的歌声,风拂过草地,像海浪拍打着羊群。枝叶散开着像银杏叶子的巨树连接着天地之间,身旁的湖泊养育着它,它也反哺回壮大湖泊。凛冬者在此歇脚,他不知自己飞行多久,每每撑到筋疲力尽才停下脚步。晴时他乘着风滑行千里,雨时他藏在草垛静听雨声,偶尔遇到人类行商的马车,便落到货物上休息片刻。湖泊是动物的聚集地,迁徙的鸟群在湖水中央嬉戏,野兔时不时从地穴里探出头,羚羊绕着湖互相追逐,树下还躺着几只早已熟睡的猞猁。

        呼啦一声,迁徙的鸟群重新开始它们的旅程,凛冬者跟随它们飞出这颇有萧瑟意味的草地。草地外是一个弯月状的聚集市场,道路的马车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不断,裹着头巾的妇女顶着箩筐穿梭在商铺之间,卖艺的大胡子男人早已被人群围成个圈,时不时爆发出喝彩的呼喊。夜晚篝火升起,人们欢歌笑舞,豪迈的笑声在天际荡漾,酒香让人醉倒在地成为俯首之臣。草地也是封闭的,居民了解外界只能通过远道而来的行脚商带来的货物与信息才不至于与世界脱轨。他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凛冬者在啄食地上的苹果,这是他的饭后甜点。他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有庆典的感觉,他能感受到人类愉悦的氛围,这是他们的乐园。但他还是随着人类商队离开这片土地,穿过狭长的山谷,为商队预警落石,盘旋在天空之中,寻觅远方的小镇。他喜欢人类。

        到达城镇时已经下着大雨,凛冬者躲在屋檐下清理着自己被打湿的羽毛,屋檐下还有着几只麻雀一同躲着雨。他抖掉一些雨水感觉翅膀变轻了些,思考着如何在这个地方过冬,寻觅一处御寒的巢穴。雨持续到了夜晚,没有丝毫的变小,屋檐的主人回来了,一个女人拿着毛巾为男孩擦干被雨淋湿的头发,催促着他进入浴室,不一会浴室的玻璃门起了一层雾气。女人生起炉灶开始做饭,香味是他喜欢的味道,他觉得人类的食物总是充满魅力的,美味而且温暖。屋内又多了一个男人,男人拥抱了刚沐浴出来的男孩,亲吻着女人,她们丝毫不抗拒男人被打湿的衣襟。男孩顺手打开了电视,把餐具摆放在餐桌上,不一会男人换了身衣服,一家三口开始他们的晚餐。

        “据国内有关研究者发现,国境北部的活火山有活动迹象,预计未来三五年有爆发的可能性……”

        “全国最大的生态保护区明年开始建设,该地区旅游业发展有望成为……”

        “我国的工业化程度进入了历史阶段性发展,计划下一个……”

         “…… …… 明日同一时间,再见。”

        男人关闭了电视,来到女人旁边帮她把熨好的衣服折起来,男孩撑起雨伞把厨余垃圾丢入街道的垃圾箱内,手伸出伞外发现雨早已停止。凛冬者飞到垃圾箱内破开塑料袋,他饿坏了,把头埋进里面,只找到几片青菜叶以及半条鱼骨。他不断的在街道的多个垃圾箱里翻找着,所幸的是每一个都有些吃剩的食物。吃饱后又飞回刚刚避雨的屋檐下,屋内能看见的亮光只有男孩的房间,男孩奋笔疾书,纸上满是黑色的痕迹,他就这样望着男孩,直至熄灯。

        凛冬者把巢筑好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筑巢的材料十分难找,一天下来的干树枝和草茎也不过十来余条,做出的暂居地也小而简陋。巢穴在桥洞下,既能遮风避雨,又能保温御寒,这是他第一个意义上的家。

        小镇的节奏是慢的,就像被高山阻挡南吹的冬风,忧虑都阻拦在山外,一切都显得悠然自得。小镇实在太小了,一日的时间,城南的故事就能化成城北的歌谣,谁家嫁娶,谁家丧喜,都是小镇一次特别的节日。小镇的居民相互都是熟悉的面孔,相处在唯一的学校中,相遇在唯一的广场上,偶遇在唯一的医院病床里。人们空闲时就会来带着面包屑来到和平广场喂食白鸽,有时凛冬者会混入其中,与他们共食,他不太喜欢面包屑的味道,但这是能和人类近距离相处的机会。人们大多都穿着单薄的长袖,气温并没有冷的令人难以忍受,偶尔还能发现几个放风筝的孩童,飞不高的风筝挂在树上怎么也够不着。街道上方晾晒着衣服,每当风起时,被串起的衣服会高高扬起遮蔽天日,高低不同形成一道彩色的滑梯,若是能够在上面玩耍,那就是最好的游乐场。烈士墓园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碑石前总是铺满被采摘下来的鲜花,花香把空气沁满,站在竖长高大的碑石上,眼前就是一片花海。

        下过雪的小镇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青石板路上的雪被扫开堆积在街道两侧,沿途奔跑的孩子互相朝对方扔出雪球,一名男孩被雪绊倒,脸埋进雪中,引得同伴的捧腹大笑,另一名男孩却突然跳起脚来使劲地抖动身体,双手不停地扒拉后背,触碰到的只是被体温化成的雪水。苏氏宗祠是唯一没有披着白衣的建筑,古色古香的飞檐显得气宇轩昂,中间的香坛与建筑浑然一体,香坛上插满了香,轻烟若雾,仙气缭绕,在空中变换着不同的图案,时而组成玄龟,时而组成游鹤。苏氏宗祠香火鼎盛并不无道理,小镇的居民大多数都为苏姓,源自于同一先祖,闲来无事便会到这宗祠上香,以求先人庇佑。

        待到开春,融化的冰雪渐渐让小镇苏醒过来,经过修剪生长的杨树焕发出一些绿意,也逐渐能看见燕飞回巢,掠过波纹荡漾的池塘上。农户们在为数不多的耕地种下小麦,青翠色的麦苗在灰褐色的土壤间顽强扎根生长,整齐划一的田间就是一道自然的艺术画。

        雨又一次为凛冬者送行,这里并不是旅途的终点,他需要同伴,能够与他一同前行的同伴。他向往人的一切,也让自己开始变得像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是群居性生物,一个人也许能活下去,但却不能生活下去,流浪太久会丧失作为人的资格,被世界遗忘时,你也就消失在这个世界,心死在空气中,白骨遁入黄土,唯一的贡献就是为地球这一永动机添加0.001%的燃料。

        远远的看去,城市被一大片灰黄色笼罩着,高耸入云埋藏在烟雾之间的烟斗不断喷洒着雾团,颜色也越发的浓郁。巨大的红色横幅随处可见,墨滴的字体印在横幅上:安全生产第一。戴着黄色帽子的工人手推着满是红砖的斗车,彼此呼喊的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声所覆盖,不知的是身上早已被粉尘浸染成灰黑色,也顺着口腔进入食道,进入五脏器官中。

        绕了一个大圈,避开有着烟囱群的工业区,公路上车水马龙,像是被山体吞没,驶入隧道之中。天还是灰蒙蒙的,却也能够忍受,至少能看得清路面上栽种的树,叶子稀稀拉拉,也无法作为一个安全的巢穴地点。半空中有高低错乱拉伸的线,凛冬者停留在上面休憩片刻,空气令他十分不舒服。等他睁开眼醒来时,老乌鸦就站在不远的水泥墩上看着他。四目相对,老乌鸦便消失在建筑物之间,凛冬者连忙飞下寻觅老乌鸦的踪迹,但居民楼之间错综复杂,狭小脏乱,怎么也找不到老乌鸦的身影。凛冬者怏怏而归,但很快就振作起来,同伴,在这个城市居住着。

        一连几周,都没遇见其他乌鸦在这城市活动着,他感觉自己的气力被这城市给吸取着,飞行越发的吃力。终于有一次他从空中摔落下来,所幸的是他落在高楼的楼顶上。

        “你醒了。”老乌鸦把捣碎的药草衔入凛冬者的口中,“这儿的空气有毒,少去有烟囱的地方。”

        “谢谢您救了我。这城市还有其他乌鸦吗?”

        “早就没咧,愿意住在这儿的也就只剩我一个了,之前看到你我还挺高兴的。从哪来?”

        “北方。很远很远,差不多两个秋天。”

        “那可远得很。辛苦来到这儿有些失望吧?是这个鬼样子。要我说这地方原来不长这样,以前这可是一片一片的森林,大烟囱那个地方是个很大的湖泊,想飞过湖可要不少时间。人来之后,都变了个样。”

        “我该走了。叶子在公园可以采摘,每天吃一点,还有,少去有烟囱的地方。”

        凛冬者在天台上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在老乌鸦所说的公园边上建了窝。虽然他想离开这个城市,但也还是要想办法见上老乌鸦一面。

        觅食几乎占据了凛冬者一天大半的时间,在垃圾箱里翻找却要分辨有毒和无毒的食物,偶尔有电池破损流入到垃圾箱内,基本就可以放弃这一个觅食地点,或者有些废弃的塑料,若是不谨慎吃下去也保管一命呜呼。

当他快要忘记要寻找老乌鸦的事情后,在水泥墩上又遇见老乌鸦。

        “您好。好久不见。”凛冬者飞到老乌鸦身边,微微向他行了个礼。

        “最近可好?”

        “托您的福。上次忘了问您,为什么您要留在这种地方呢?”

        “尽管是这种地方,那也是我的故乡啊,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呢?从出生到现在,这里的变化我一直都看在眼里,曾几次想着,离开这,离开这,去更好的地方吧,也总提不起勇气去外边看看。或许外面会更糟糕呢?”

        凛冬者默然。

        “你还是年轻的,多往外飞去看看吧。”

        “您真的不打算与我一起走吗?”

        “老了,也飞不动了,让我在这里尘归尘,土归土吧。”

        凛冬者为老乌鸦存储了些食物,放在临时建造在公园边的巢穴里,最后见老乌鸦时,年事已高的他身体也变得孱弱。看见老乌鸦住进他建造的巢穴中,便离开了这满是污秽的城市。

        次年,老乌鸦长眠于公园边的巢穴里。


        国境南方,被誉为土星环的岛屿群坐落于此,无数的岛屿绕着主岛的海岸线相互串连,伴随着潮起潮落,一些岛屿隐没在海水之中,又从海中显现。一晃三年有余,凛冬者就在这些岛屿之中,率领着小小的联盟在此定居,这些都是不同种类的乌鸦,杂居在离主岛十海里左右的小岛上,可谓是一番异景。此处胜在僻静,远离人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体现的淋漓尽致;二来物产丰富,岛中罕见的长有常青树,茂密的枝叶是作为巢穴的最佳选址。

        最喜在海面上捕鱼的要属从主岛迁徙过来的鱼鸦,成群结队的站在峭壁上观望鱼群的动向,伴随着带有鼻音而嘶哑的号令声俯冲而下,掠过浅海处从水中拉起小鱼,飞行技术稍差些的鱼鸦一头扎进海里激起小小的水花,也亏拥有着光滑的羽毛,保管也像七三七无法矫正而失事坠落海中。不时也会做些下流的勾当,峭壁布满岩洞,岩洞里是嗷嗷待哺的幼鸟,不乏有一些未孵出的卵,趁着海鸥捕食未归,做个窃贼悄悄偷食蛋卵。要说是窃贼也属实不太妥当,应当说是入室杀人抢劫的强盗,破碎的蛋壳残留在岩洞里,这便是残缺的受害者尸首;干透的蛋液浸在干草中,这是失血过多的死亡原因;细细一看,干草中夹杂着几根羽毛,不同于海鸥,或许是凶手遗留的线索。案发现场,受害者,疑似嫌疑人的证据,很轻易就能揪出杀人越货的恶徒,但毕竟是法外之地,没有谁能为海鸥伸张正义。

        凛冬者一如既往的去人类城市觅食,南方毕竟是水产丰富的地域,港口处随处可见归来与启航的渔船,海风一吹,港口上满是鱼腥和血腥味,无处安放的死鱼和内脏被丢弃在流有血水的地板上,风帆上的乌鸦以此为食把它们当作腹中每餐。渔民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他们正愁如何解决这些垃圾——这样他们就能省下额外的清理费了。

        再说凛冬者这几年的际遇,来到群岛之前,可谓说是命运多舛。他先是误入了农田捕鸟的陷阱,农夫看到是一只罕见的白色乌鸦,便被拿到花鸟市场进行贩卖。值得庆幸的是他被一个养鸟人收束在高阁之上,用自由换来衣食无忧。几经转手,他被转移到一个收藏鸟禽的园子里。见过阳光的微草,又怎会安于阴影之下。他策划越狱,费劲周折去游说园子里其他鸟类,也有有志之士想挣脱这纸醉金迷的牢笼。极北渡鸦骨子里的攻击性被激发出来,趁喂鸟人进来投食的瞬间,指挥鸟类们扰乱喂鸟人的视野,然后从门的缝隙中鱼贯而出。胜利伴随着牺牲,飞出牢笼的鸟禽也只是少部分,喂鸟人被攻击时的疼痛令他在慌乱之中打死不少鸟禽,翅膀被蛮力折断,身躯被铁门夹碎,撞击在栏杆上眩晕过去也不在少数。

        事迹由此传开,在城市走投无路的乌鸦纷纷来投靠凛冬者——能够在人类的魔爪下逃脱足以说明他是一个强大的领袖。这也是他第一次获得同伴。乌鸦中厌恶人类的也不在少数,毕竟它们是被人类掠夺去了家园,被迫背井离乡,远走他方。凛冬者即使再向往人类的一切也不得不做出选择。凛冬者的威望在一次次针对人类的行动中提升,他带领的乌鸦群日益壮大,人类也开始重视这扰人安宁的鸦灾。在几次反围剿失败后,凛冬者决定转战其他城市。

        此时应该是士气顶峰的时期,胜利会让内心膨胀,奇怪的是凛冬者这一支队伍此刻却偃旗息鼓。除开人类的灭鸦行动的成效,凛冬者自身发生了事故——在树枝上停留时,被恶作剧的孩童用弹弓击瞎了右眼。队伍又成为小小的一支。凛冬者在休养期间思考着,也未怪罪想去报复那个恶作剧的孩子,在他看来人的心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恶,孩子只是将恶所释放出来,他恰好承受着这股恶。不能只是说人,凡是有意识的生物皆存着恶,趋利避害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生存法则。有恶必有善,善从何而来?善从极恶中来。恶激发恶,如此循环,当明白恶并不能带来益处,善也就诞生了。凛冬者的恶被人的囚禁所激发,当他选择继续作恶时是本能所驱使,自然,最后自己也会被这股恶所反噬。

        思考的结果是凛冬者的妥协,以联盟的力量无疑是螳臂当车,这也让他清楚的认识到,他们之间是不对等的。

        春去秋来,乌鸦的身影已经遍布南方群岛,但它们依旧遵守前人的教诲,与人类保持距离。凛冬者早已退居二线,他现在的乐趣就是教导年轻的乌鸦们如何规避危险与城市觅食,这能满足他成为一名良师益友的欲望——就像当年老乌鸦教导他一样,即便他们那屈指可数的见面次数。闲暇之余他还喜欢站在电线上看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人会在意头顶上的东西。最近他迷恋上人类的高科技产品,会报时‘布谷布谷’的时钟,当最短的时针指到最下方他就明白这是人类的晚餐时间,自己也要飞回巢穴中享受晚餐;微波炉‘叮’的一声就是加热食物后香气的出现;让他忘记回家的是声影并茂的电视机,屋内一家人温馨的看着电视剧,凛冬者就带着小乌鸦在窗外讨论着。

        “今日下午,北境最大的生态保护区剪彩仪式完美落幕,公园预计下半年十月开放,游客可通过……”凛冬者从电视上看到那作为背景,属于王庭的树,他细细想着,自被驱逐以来,有近十年没有回去故乡,不知族群如何,不知森林如何,也不知父母亲如何。

回到巢穴,几经挣扎,看着妻儿躺在身旁熟睡着。这边是需要依靠自己的家人,那边是拥有童年回忆的故乡,却怎么也无法做出割舍与选择。“尽管是这种地方,那也是我的故乡啊,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呢……”“就让我在这里尘归尘,土归土吧……”那晚他梦见了老乌鸦。

        他跟妻子阐明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你的想法,我们会跟着你。”

        “也许以后都不会回来。”

        “你在的地方自然就是故乡。”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凛冬者飞往王庭,跨过整个国境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代表王庭的树早已没有乌鸦居住,附近被保护起来,作为旅游景点之一。族群被迫迁移到更寒冷的深山中。族群已历经至七代长羽冠,它们还在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着。凛冬者的家被包括在旅游区内,旁边就是售卖门票的门口,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

        雕栏玉砌应犹在,凛冬者的心被此景深深的刺痛着,此刻的他能够体会老乌鸦的心情。找到七代目,看着不足千余族群,内心五味杂陈,也许他余生的使命,就是如何帮助族群如何与人类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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