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院子里曾有过四户人,呈南北东西四处而盖,中间围着一棵梧桐树,梧桐树的旁边是小院,小院的地一半被石板覆盖,另一半是容易打滑的泥泞地带。梧桐小树就被那半土地滋养成能夏日乘凉的苍郁大树,夏日在树下乘凉的总有那立在墙角的大簸箕,下面用几个木凳支撑,儿时的我便被放在上面玩耍,我像只困兽一样,惴惴不敢落地。记忆里,还有一只骇人的大公鸡,也爱树下纳凉,它常常会气焰很盛地在院子里扑腾一阵,然后去泥地里磨它的利爪,爷爷说是因为雨后,蚯蚓会钻出土壤,而公鸡大凡吃了蜈蚣,都会性情大变,我有过被公鸡追赶最后啄伤的经历,一直对毛色长得过于鲜艳的公鸡很是忌惮。
当我懂事以后,院子里常住的就张妈妈和爷爷两家,张妈妈家有个和蔼可亲,常爱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一个因妈妈送了两袋冰糖一直感激在怀的乡下人,也是村里50年代的老会计。爷爷家有四处逢源的爷爷,做过民工,当过小队长,灶房里那盘被熏的发黑的算盘,就曾是爷爷给下头人发工资时的记账工具。而在长大后我一直回味的碱水也是爷爷年轻时带人去凿的井水,奶奶说井水好喝因为井凿得深,是海水。而我最近听老一辈闲聊时,说地名上带“沟”字的比带“山”字的地方富裕,依据是通过观察一个地儿凿井的多少,而我的妈妈来自“山里”,我的爸爸来自“沟里”,想来爷爷父辈也是富农成分的大家庭,祖祖有两个姨太,直到爷爷四兄弟长大后才分了家,一部分祖基做了爷爷家,祠堂做了村里的夜校,大宅院才变了模样。
记得张妈妈家的房子是呈一字型排开,几间卧室旁就是灶房,然后再是茅房,茅房是父亲那个时代对“厕所”的称呼,这类由茅草搭盖的房子,用处不仅仅是供人用,也供牲畜用,爷爷家的茅房就养过鸡,鸭,猪和山羊,而张妈妈家养过牛,所以从那里经过我都走得很急促,生怕被大水牛撞见,但也不能太急,茅房后的粪坑可没少死过牲畜,多生的狗崽子被扔到那里,刚孵化出不久的小鸡不慎掉落里面的,甚至小孩说是都有掉进去的,因而大人们总嘱咐儿时的我走那里经过千万要小心点。
粪坑的位置也就在三岔路上。一条是折返的路,再经历一场提防水牛出场的恐惧重返爷爷家小院,一条是缓行的上坡路一直通到幺奶奶家,另一条是条陡坡的小路,上行穿过竹林和柏树林,就可以去到大婆婆原来的家。儿时这三条路好像掉裆的裤衩子被我熟练的兜着,坡上的竹林玩过火把;爷爷的小院里捡砖瓦,搭过小灶,把从橱柜里头偷来的腊肉烤的喷香;去幺奶奶家的方向能沿路看看桑叶子和那些瘦骨嶙峋的鸡,幺奶奶家的大公鸡是我唯一不怕的鸡,它们都和胆小甚微的幺奶奶一样,灰扑扑地埋头。
爷爷这小村庄,其实,说也奇怪。很多家的主劳都已过世(说起“主劳”这个词,还是奶奶告诉我的,在那挣工分吃饭的年代,男人才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爷爷的三个兄弟都是死于癌症,他们都是酒罐子,记得当时爷爷奶奶忙的时候,就会让隔壁的二爷爷帮着照看我们,二爷爷把鸭子和我一齐赶上了田沟,手里的茶杯竟是装满了酒。四爷爷更是去世得早,只知道爷爷家养猪的槽就是他给帮着凿的,爷爷这几年又开始养猪,可盖了水泥厕所,那紧锁的木门后的景象我便再也没有窥探过,是否还留有养鸡的架子和当年的猪石槽,谁也说不听,好像连猪都不吃的红苕藤(以往的猪食),而今竟成了饭桌上的佳肴。走得稍晚些的大爷爷,记得他一袭黑衣在棺木里躺着,记得大婆婆一阵吊命的哭嚎,这个曾经我最怕的老人就在我如花的年纪进了祠堂,埋了黄土,他醉酒后,凶狠而泛红的眼睛仍在他儿子的眼眶里出现,而我却深知那是副扮狠的假皮囊,再无需惧怕。而亲缘较远的幺爷爷在我有记忆之前,就办了丧事,在那迷信鬼神的年代里,他家两条命接连走了,小儿也犯了病,那里一度被认为是不详之地。因而除了爷爷家,都是一群孤女管着家里的大小事务,坚持着每年末的守岁,期待子女的归家。
缓行而上的路活生生地被切断,那些还和爷爷能熟络聊天的乡人和我不是一个姓氏,即使见面我也不知言语。那条陡坡的小路曾让我栽过跟头,现在和竹林一块儿掩埋了,于是夜里的瑟瑟风声,总带着坟场的阴冷。大婆婆的家也搬到爷爷家宅基地的旁边,她家给我折纸枪的哥哥在城里务了工;让我有些惧怕的大嗓门的邻家哥哥前几年有些落寞地从远方回来,新媳妇娶了又娶,大娃刚能上学,小娃还抱在怀中;祠堂坍塌得只剩房架子,我有些担忧地让爷爷去修缮,爷爷却说公家的物不用管;梧桐树早没了踪迹,也许妨碍了张妈妈家盖二层洋房,也许做了哪家的棺木,爷爷家放粮仓的屋子现在多了两副棺木,被两扇门掩着,我常常想那就是死了的梧桐木;儿时的樱桃树后来被麻雀偷吃的不成样,爷爷改栽了柚子树,把树墩留着做了木凳;那条去二爷爷家的窄道不知怎么被移除,我竟想象不出当年迂回险道的具体措施;那条清而悠长的小渠到底又被何时掩埋,那口吃了妇人木桶的深井是否也是同样的宿命;那脉山上搭起的电塔是否早已吓走了神明和爷爷口里的“神龙”,这些年我再未听人说起;妈妈曾用来吓唬我的《狼来了的故事》再难唬住小孩,还不如威胁孩子,拿走游戏机;那些拜土地公公的小庙一任消失得干净,好像儿时乡场上的热闹景象......
曾经和我互称姐妹的人,长辈年年催促我婚嫁,趁着岁月不丝啦啦的冷,你们是否已欢颜地出嫁?
而我看路一点点变短,消失在足下,好像儿时被放在簸箕里的困兽,我埋头撞着方向,想和未来的路打个照面......
注:《阆州纪事》一书为散文随笔集子,专注写小人物的故事,自说自话,大多以文中“我”的视角展开叙述,详情请转至《阆州纪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