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菊,是我妈的名字。
有次说到这名字,我说很好听,她不以为然,“啥好听不好听,那时候起名都不论,哪像现在,起个名,还要专门找个(算命)先生,看(五行)缺啥少啥来起。”
喏,这就是我妈,生得一张利嘴,成也这张嘴,败也这张嘴。
每次看到“人淡如菊”这四个字,我都会想到我妈。她的淡不是“淡泊”的淡,是另一种淡,是“粗茶淡饭”的淡;她的菊呢,也非秀菊,是经霜后风骨峻峭寒香犹存的菊。
也幸得如此,她才能走过坎坷多舛的大半生。
我妈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三,是不受宠的位置。她的童年在割草,放牛,挣工分,洗衣,做饭,照顾弟弟以及外婆的谩骂声中度过。
外婆去世已快二十年,而我妈对外婆对她的态度仍不能释怀,隔段时间总能听到她说“我夜儿黑儿(昨晚)做梦又梦到你外婆了,她叫我去给猪割草,我不去,她就拿棍儿抽我,还一边儿抽一边儿骂”每每听到这,我都有些心疼她,外婆已去,她所欠缺的、她所渴求的母爱是无法再得到了,她只能从别处求得安慰。
照说她该恨她,可她第二天照例会去给外婆烧些纸钱。
我不解。她淡淡一笑,“估计你外婆没钱使了,想我了”,说这话时,她有些许伤感。她近乎讨好地去爱外婆,可那人却再也无法给予她回应。
她在外婆的谩骂声中长到二十来岁,又帮着大舅舅妈带孩子,直到孩子三四岁,直到她已25岁,家人才恍然她该嫁人了,要知道她们那时姑娘长到十八九就要嫁人的。
起初他们是不急的,反正留在家里可以多一个劳力,但眼看着和她一起玩的女孩儿一个个都嫁了人,他们才想起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再大就不好找了,留在家里等人笑话不成!
那时外公是村支书,外婆又是个爱面子的,因此虽然急,他们还是托媒婆为她物色了十来家供她挑选,也有亏欠她的意思,但总归不能白白养大一个闺女,找个好人家对她好,对自己家也不无益处,何乐而不为呢!
经过多方比较考察,我外婆看好了一个后生,就是我爸。我爸那两年也算是春风得意,在烟仓当着烟叶检验技术员,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但穷人也有穷法子,娶媳妇时瞒天过海的智慧还是有的。于是东家借件衣服,西家借辆自行车,七拼八凑的,愣是唬住了我外婆,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后来我爸在畅谈他当年的英雄事迹时,总不忘加上一句“要知道想当年你老爸也是很那啥的,要不然你妈也不会说出‘你就是穷坑我也跳’这样的话,要知道人家可是村支书的闺女!”我们多少有些怀疑这话的真实性,纷纷将目光投向我妈,我妈只深沉一笑,不置可否。
没想到我妈虚荣拜金的外表下还曾有这么一颗视金钱如粪土,视爱情为空气的赤子之心,难得!
可惜我爸只得意了两三年,之后就又回到了穷这条路上,我妈也只得跟着他吃糠咽菜,衣食无着。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姐弟仨也在他们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吵闹声中长大了。
为了供我们仨上学,我妈付出的心血比寻常的农村妇女又要多得多。
我记得上初中时,家里种有六七亩棉花,怕摘不及,我妈就白天把棉桃摘下来,晚上在灯下抠棉花,一抠就是一整晚。那时我爸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白天活重,晚上不能睡太晚,我们仨又都在上学,帮不上多少忙,她就一个人忙里忙外,没日没夜。
有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灯还亮着,电视响着,我妈坐在棉花堆上睡着了,头一颠一颠,呼吸粗重,手里还拿着抠了一半的棉花。
我轻轻拍了拍她,她猛的一惊,看到我,有些恍惚“我咋睡着了,你咋还没睡,几点了?”我看了看表,有些惊诧,已经三点多了!“妈,睡吧,明儿再择(zhai)”她嘴里应着,手上又拿了几个棉桃,“你先睡吧,我给这堆儿择完就睡”我陪她择了一会儿终于熬不住去睡了,不知她何时睡的。早起我醒来也没见她的影子,我知道她又背着背笼下地摘棉桃了。
直到现在她的右手骨节还是很粗大,手指头也伸不直,都是那时干活落下的。
有时提起那段日子,她总感慨:“现在幸福多了,都种些苞谷(玉米)麦等懒庄稼,也有机器帮忙,原先咱们又是种烟(叶)又是种(棉)花的,真是累得不轻,整夜整夜抠棉花不说,还得一背笼一背笼往家背,那一背笼也一二百斤,我有回背,咋也背不起来,弯腰聚得脸杠红,尿都快憋出来了,累得直想哭。那时候真不知道是咋熬过来的。”我听了竟无言以对。
农活,在城里人是“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是新鲜,娱乐,放松;在农村人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是义务,血泪,沉重。
现在城里时兴将麦穗插瓶做装饰,将棉花扎成束送人,我将这些说给我妈听,她笑城里人会玩,说咱农村人就想着棉花小麦能卖个好价钱,天天有钱花。
呵,厉害了我的妈!
喏,这就是人淡如菊的我妈。对了,淡是粗茶淡饭的淡,菊是经霜后风骨峻峭寒香犹存的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