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入学这么久,陶一是第一个敢和我说话的人。
他说,“邱劢,你鞋带开了”。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我的鞋子没有一双是绑带的。至于为什么我没有,原因有二,第一,我还未拥有系鞋带这项本领。第二,那些年刚流行绑带球鞋,而我从不赶潮流。
于是,我没有上他的当,我白了他一眼。他显然被我的白眼吓住了,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转头对着班里的“四人帮”喊道:“四包小当家,愿赌服输。”原来,他们打了赌,他堵我不会蹲下系鞋带,而当时这么赌,赢的概率几乎为零。
后来,我和他说,他当时笑得非常缺德,贱兮兮地像极了某动画片里的一只耗子。而他和我说,他当时那是得意,因为他知道自己赢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我一直独来独往,沉默寡言,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我也懒得去交朋友,我已经有朋友了,而我欠了她很多。至于其他人,他们是不敢和我交朋友,因为我的那个朋友是个疯子。对,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他们就是这么说她的。他们说她被人搞大了肚子,所以疯掉了。
小地方的人们爱嚼舌根,只要与自己无关的事,多清白,多肮脏都能上得了口,有些还能使劲地编,编出千奇百怪的版本,编得面目全非。比如,说我那个朋友在田坎上被人搞了,不害臊地叫了整整两个时辰,叫得老天都羞红了脸,从白天叫到了黑夜,完事后趴在初秋嫩绿的野草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呵出的水汽给那一片草都挂上了露珠,她们把她说成了一个荡妇,说她完事后既羞赧又享受。她们说得像是自己拿着放大镜观摩了整个过程,说得像是在复述昨晚看的一档八点连续剧。
所以之后我的朋友变成了无聊堂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我也变成了疯子的朋友,变成了那些妇女教自己孩子要远离的对象。
02
陶一开我玩笑前,班里没人和我说过话,因为流言说精神病会传染,而老祖宗也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陶一这个人有点混混的那种调调但成绩却非常的好,于是他的混也成了他的魅力之一,当然,他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那张痞帅痞帅的脸,这一点使他在女生中颇受欢迎。他也很擅长利用这个优势,在我们这些小屁孩提到爱情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狗交配时,人家就已经搞定了高中部的一位学姐,急急忙忙地像只公狗般宣布了主权。
他说他亲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摸她的奶子,而学姐哼哼地低吟会让他更加兴奋。当然这些话都是从“四人帮”那里传出来的,但这话听起来的确有陶一的“风采”,你甚至还能联想到他说这话时又贱又傲的样子和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
在男孩子躁动的青春里,总想着装成熟,在他们眼里,做爱是成年人与少年人之间的唯一区别。他们想方设法地接近成年人的世界,黄书与诳言便成了他们青春里的一部分。那些男孩们开黄色的玩笑,说露骨的情话,他们妄想这样掩盖自己的幼稚与无知。在我印象里,陶一就是这种男孩的典型代表,关于他的事情多数是同学间的传说,而当我第一次听他亲口说时还是忍不住惊讶与恶心。
他说,我真想脱了她的裙子,把她按在书桌上狠狠地操。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带着耳朵,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傍晚金灿灿的水面,我想起经常做的那个梦,梦里那些用稻秆叠起的草垛后面,那个男人捂住了英子的嘴,重重地压在她身上,一抖一抖,而英子憋红了脸,泪珠顺着眼角落下来,落到刚收割完的地里。
我刷地一下站起,飞奔,然后在校园的角落里吐得稀里哗啦。
正当我红着眼睛喘着气的时候,有人递过来一团纸巾,我瞄了一眼,懒得伸手去接。
“没用过,跑过来的时候在胖子桌上顺手抽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狼狈的时候,陶一跟过来了,像他这样的人给我递了团皱巴巴的纸巾,而我当时想的是他的手是多么脏,当然,在其他人眼里,我似乎更不干净。所以后来,他跟我时,也被其他人孤立了。于是,他们说,你看,又疯了一个。
我抬头白了他一眼,抹了抹嘴走了。而余光瞄见的是他摊开了那团纸覆在了我的呕吐物上。我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后来他告诉我说,这就像是一种条件反射,这么一盖,像掩去了过去所有的污秽。“你知道吗?”他突然认真地看着我,“就像是一种逃避,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就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
03
陶一和学姐的事败露得理所当然,因为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年级。他们把他的事说得玄得像个神话,说他们如何爱得轰轰烈烈,感天动地,海枯石烂......总之把他们看琼瑶剧学得那一套全用上了,那群憧憬着爱情的男生们以他为榜样,情窦初开的姑娘们则幻想着他这样的梦中情人。
那天,陶一那喝得那醉醺醺的妈妈被请来了学校。在我们班门口叫陶一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个啤酒瓶。她拨了拨眼前的碎发,在空气里呵了一大口气,白色的雾水沿着她的鼻尖往上,化开在空气里。
“陶一,”她又叫了一声,特意将那个一字拖得特别长,她嗓子有些沙哑,语气中有股醉酒的慵懒。她眯着眼看了一圈又看了看班牌,便靠在了门上。那时陶一正趴在桌上睡觉,我知道他没睡着,我看见了他肩膀的抖动。陶一妈妈被叫到了办公室,接着陶一被“请”了过去。
事情并没有像那些狗血剧那样发展,我所想象的争吵,处分,退学,一样也没发生。班头是没毕业多久的愣头青,据说他见陶一妈拿了个啤酒瓶子,俨然一副就要爆发的模样就慌了,事情好像与自己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他急急忙忙地拦在他俩中间做起了调解员,先把陶一的成绩一顿夸后才委婉地说就是青春期的正常事,男孩子多多少少都会经历这种事,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孩子是需要疏导的,否则青春期的叛逆说来就来,成绩也会一落千丈等等等等,总之,他对自己说的一番大道理感到非常满意,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感。
结果是陶一没讲话,他妈也没讲话。所以至始至终,是班头自导自演了一出独角戏。而在我听来的最大感触就是原来成绩好还有这种好处。
没多久,陶一就和学姐分了,班头觉得自己的话起作用了,觉得自己阻止了一个少年走上了歪路,成就感爆棚,每次都会向我们这个方向投来赞许的目光,而陶一则转过头有意地避开他的目光。
当之后班头以一种心照不宣的目光看过来时,我听到陶一低声说,“我妈又不管我”,他顿了一下,“我倒希望她能管下我”,后面那句更轻了,像是无意之中的呢喃。我才知道他再怎么武装自己,再怎么装成熟,说到底也和当时的我一样,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04
因为被孤立,我经常一个人跑到教学楼的天台,向西南望过去是我外婆家,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处的那条路弯弯折折,想到这条曲折的路通向的第一户人家,我觉得我受到的冷眼并不算什么。
那年初三的一整个冬天只要是活动课我就裹紧棉袄趴在天台往远处望,望我出来的方向,也望北,因为北京在北边,而北京是英子梦想着要去的城市,这辈子我要替她去看看。
那天,我上天台的时候看见陶一一个人靠在墙上对着空中吹气,白色的水雾弥漫,模糊了他的脸,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他妈的影子,那股淡淡的悲伤与孤独,竟然那么相似。“你天天来这里,不冷吗?”他问我。“你不是也跟上来了嘛”,我答。于是我们俩靠在那里没有说话。接连几天,只要我上去他就会在那里,我不搭理他,他也不说话,我们俩像是青春期各怀心事的少男少女,可气氛却一点也不尴尬。
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陶一吗?他好像只是想打破宁静,没等我回答继续说道,一代表一心一意,从一而终,而当那个男人抛弃我和我妈时,我觉得我的名字成了笑话。
他说了很多,一直说到自习结束,说到上课铃响。他说他成了父母婚姻破裂的祭品,祭奠者是他的母亲。之后,他妈开始酗酒,开始夜不归宿,开始在他面前发酒疯,吐得到处都是。而他能做的就是用布一点点地擦去那些污渍,然后当做从没发生过一样。
“她带我到12岁,之后她好像变小了,我开始带她。后来啊,我想逃了,她就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她说,一一,求求你,陪陪妈妈吧。那时我想如果我真的走了,我不就成了我爸?”他突然抬头看天,可我看到他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过了许久,他又说,“邱劢,你的故事,我知道的。”
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可能是他太想倾诉,而我是最不可能说出去的人,即便我说了,也没人会信。
05
他和我的关系好像突然变得好起来了,我觉得是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但当他在天台上说出我喜欢你的时候,我还是难以置信。我跑走了,以一种让我自己吃惊的飞快的速度。
之后他用起了一般小男生追女孩时用的伎俩,他把早餐放在我的桌上,会旁击侧敲地打听我喜欢的零食然后偷偷地塞进我的抽屉(他总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放进我的桌子,但在这个班里,能这样对我的只有他了),会在全班面前大声地喊我的名字,然后会在我们碰面的天台上一次又一次地告白。
我说:“你想玩我你就直说,像对小菁学姐那样。”
他说:“不一样。”
我沉默了,“好“,许久我才回答。
在那个年纪,我最终还是沦陷在他的甜言蜜语里,可能对你们来说很平常,可对当时的我来说足够轰轰烈烈了。
其实之后,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当同学们知道我们的关系后开始议论纷纷,当流言传到他耳朵里时,他发火了,他拍着桌子大喊,管你们他妈屁事。于是我知道,他可能真的喜欢我。
那天晚上,第一次,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看着我,故作成熟地说:“喜欢是没有理由的”。
“滚啊,至少你得说,我哪里吸引你吧?”我白他一眼。
“非得说的话,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只不过你离群索居,我假装合群,你把自己暴露在外,而我试图掩盖所有”。说完他垂下了眼,笑了。“我不愿意别人知道我被抛弃了,更不愿人家知道我妈是个酒鬼。说实话,挺累的。我挺羡慕你,至少你不怕别人的眼光”。
我没有说话,他不知道的是,我不是不怕,我强迫着自己去接受,我想如果连我都怕了,英子怎么办?
许久之后,我说,“其实,我的故事,你不知道。”
“英子被人强奸了,我觉得是我给害的。那天傍晚,我们挥着手道别,我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陈文超,我跟他说英子永远都不可能嫁给他,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天傍晚英子就被他玷污了,你说如果我没和他说这样的话,英子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我带着哭腔看着他,这是事发后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泪。
“不会的,有些事情我们没法去改变,就像如果我没看到我爸和其他女人搂搂抱抱,他们还是会离婚。”说完他伸出手臂把我抱进了怀里。“现在,我们都没有秘密了”,他说。
终于,我在初三的那个冬天有了除了英子外的第一个朋友,当我想好好经营这份感情的时候,我却要走了。父母要把我接回家,我要回家读书,那里教育条件好,那里比这里更有可能完成英子的梦想。为了去北京我离开了那个跟我分享秘密的男孩,而我们在一起只有短短三个月。
“我要走啦”,我最后一次把他约到了天台,故作轻松地跟他说,“然后,谢谢你。”
他甚至没问我为什么,他说,“你要好好的,那我们再抱一下吧。”我看到他眼眶突然红了,他搂我搂得很紧,我听见他在我耳旁吸鼻子的声音,然后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我记得那天天很清很蓝,那条蜿蜒小路上几辆小车像黑点一般移动着。
斗转星移,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我突然想起了这个发生在青春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却已多年没了联系,现实并非如影视剧,想过很多重逢的版本,天南地北,大概率是不会再见了。
云透斜阳,故人何处,春已将暮......
by 邱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