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逸成提起栾平的时候,我正将一小块鲈鱼片放入口中。鱼片很薄,在酸菜和红椒的爆炒下,鲜辣非常。我倒吸了一口气,感觉下一秒鼻涕就要掉下来,逸成见状,立马将身前的水杯推到我面前:“慢点吃,没人给你抢。小心鱼刺。”
我“刺溜”一声喝掉大半杯水:“可是凉了就不好吃了。”
逸成无奈地笑笑:“想吃,下次再做,多大点事啊。你慢点!”
我不再看他,专心“肢解”着可怜的鲈鱼。和他认识以来,周围人都说我“行了大运”。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这不,昨天才说想吃鱼,今天它就被端上了餐桌。
“那个,” 徐逸成顿了一下,开口道:“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顺便在鲈鱼鱼背上撕开一道口子。
“你们公司那新晋副总,姓什么来着,挺少见的那个姓?”徐逸成挠挠头,费劲地想着,眼睛却看着我。
“栾!”我不耐烦地答道,一不小心吃进一个红椒,嘴巴像冒了火一样,感觉口腔都快要被烧掉。
“对,姓栾,你知道吗,出事了。”徐逸成向我这边坐了坐,他口中的热气夹着烟草的味道向我扑来:“我警局一哥们今早告诉我,昨天他们队在凤鸣湖打捞上来一对失踪男女,男的好像就是那小子。”他声音小了几分,我却听出了其中的兴奋。
“不知道。”我应了一声,盯着盘子中的鱼头。和徐逸成在一起后的最大惊喜,就是这个大少爷做饭居然这样好吃。
他碰碰我的手臂:“我记得他是你老乡啊。这样热的天气,据说尸体在湖里泡了一夜,捞上来的时候都胀的不能看了。可惜了,大好前程呀。不过你说,大半夜的,他带着一个女的去干嘛呀。”
徐逸成“嘿嘿”的笑着,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一阵冒火。我轻轻摔了筷子,几分娇嗔,几分咒骂地说道:“这么恶心,还他妈让不让人吃了!”说着起身要离开。
徐逸成连忙拦下我,赔笑着说道:“我不是觉得他是你同事又是老乡,关心一下嘛。”
“别人的事你倒挺上心,那我们的事你什么时候关心一下啊。”我假装生气,在他怀中嗔道,轻轻扭了一下身体。
“关心关心,我都给我爸妈说了,我呀,非你不娶!”徐逸成嘴角上扬,在我额头轻吻了一下。我抬起头,正对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突然他一个俯身,抱着我向卧室走去。
“我的酸菜鱼!”
“一会再吃!”
半夜,月光透过阳台洒满房间,一地细碎的银辉,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苏轼的《水调歌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我在心里默念着,看着身边熟睡的徐逸成,拿起他放在枕边的香烟,小心的下了床。依旧是千年不变的万宝路。我笑了一声,抽出其中一根,轻轻点燃,在阳台上小口小口吸了起来。这玩意和我上次吸的一样,还是那么呛。我忍不住咳了两声,徐逸成依然熟睡。他很不喜欢女人抽烟,所以在他面前,我始终都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女人。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虽然看起来很近很近,但我知道它离我很远很远。我吐了一口气,看着烟气在眼前缭绕又消散。
上一次抽烟,也是一个晚上,不过却是一个冬天。那时,我靠在街角小巷的墙上,一根一根的抽着。那时我身边也有一个男人,他不讨厌我抽烟,也不会阻止我做任何事情。只不过他一直背对着我,让人看不清样子。
现在,我更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栾平”我在口中默念着。夜风微凉,我转过身,靠在阳台上,“平平安安,过平常人日子。”
2、
仔细算算,第一次见到栾平,应该是在12年前了。12年,都够一个轮回了。
那时我高二,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我成绩很好,是老师喜欢的那种“好学生”,但我却没有朋友。从高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换句话说是我没有资格和他们一样。我是家中的第二个孩子,父母生我的时候平均年龄已经超过五十了。对于我的出生,父母自然是非常高兴,他们做梦都想要个女儿,然而那个大我二十多岁的哥哥却强烈反对,不惜和我们断绝关系。小时候我恨我的哥哥,但是现在我却很理解他:父母一辈子在黄土地里谋营生,靠天吃饭,日子过得清苦,何必再连累另一个生命在世上受苦。
哥哥离开后,我就是父母的全部寄托。他们早出晚归,种地、摆摊、打零工,终于把我送进了C市一中。他们说,进了C市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清华北大。
刚进高中时,我和其他人一样,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满怀期待。但仅仅过了半学期,我就知道我这三年只能做一件事——学习。那些丰富多彩的生活不属于我,因为我没钱,没人和我玩,那些同学嘴上说我是学霸,其实心里想的是书呆子、穷鬼。我也没时间玩,那么多的课本、习题集要做,所以一个人独来独往,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
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没想到在高二却起了波澜。
在一节体育课上,在角落看书的我被一只篮球砸中了脑袋。
“哎,给扔过来。”一个男生在球场上朝我喊道。
我随手一扔,球跑的更远了。
正当我打算起身将球捡过来时,男生带着怒气向我走来:“你这人有病啊,故意的是吧!”
我愣了一下,虽然男生那趾高气扬的样子让人很讨厌,但我绝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说话,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一紧张就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操场上的人都在笑,虽然他们是我的同学,但我们并不熟悉,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算了,徐阳。”又一个男生走了出来,拦住了这个叫“徐阳”的人,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笑不出来。他对徐阳说:“和这种人计较什么啊。”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大热的天,心里却像被砸开了一个冰窟窿:这种人?哪种人?这一年多来的压抑、敏感和委屈在我心里五味杂陈。我一个快步冲到那个男生面前,拽着他的胳膊,大声质问道:“什么那种人?我们很熟吗,你到底知道我是哪种人啊!”
我承认我很神经质,但那时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仅存的,可怜的自尊。
“神经病!”男生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我就说有病吧,栾升。”徐阳幸灾乐祸的附和着。
男生没理他,转身离开了。
“你别走”我大喊起来,眼泪不正气的的流了出来。
男生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我。我们对视了十几秒钟,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我从此就记住了一个名字“栾升”。是的,那时的栾平还叫这个名字,栾升。
如果能回到当时,我多想拉住怒气冲冲的自己。如果我能预知未来,我会知道,与之后的经历相比,自己那可怜的自尊真的不算什么。
第二天一进公司大楼,保安小陈就过来搭讪:“江小姐,早啊”
“早”,我笑着快速走进电梯间,这个点,人果然很多。
“哎,江小姐!”小陈也跟着跑进来:“你们公司的栾总这几天都没怎么见,是不是出差了?”
我一愣:“不清楚,我只是个小职员。怎么,你找他有事?”
“没有,没有,我就关心关心,关心关心。”小陈悻悻地说道。
电梯里,人们个个面容严肃,生怕在那些楼层数字的一亮一灭间,错过了上班的时间。时间,总是与金钱联系在一起的。
既然小陈都听到了风声,这件事是瞒不住了。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周内,栾平的死成了公司员工最大的谈资。每个人都面色严肃,小声谈论着别人的生死,却又恰恰能让第三个人听见。人们一边唏嘘年轻生命的逝去,一边提醒自己注意身体。可更多的是好奇和幸灾乐祸。年轻男女、坠湖、深夜,每一个词都让人联想无限。
半个月后的一天,销售部的琳达在茶水间叫住了我:“这段时间很难熬吧。”
我心底一沉,嘴上却问道:“不会啊,为什么这么问。”
琳达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说:“别装了,上次我去栾总办公室送材料,不小心看到你们俩了,你们不是老乡吗?看起来关系不一般啊。”
“只是老乡而已,你想多了。”我看着手中的速溶咖啡,笑着说。
“想多了就好,我没别的意思。”琳达知趣地走了出去。
“琳达!”不知怎么,我突然叫住了她。
“嗯?”
“谢谢你,我没事。”
琳达离开后,我却陷入了沉思。说真的,对于栾平的死,我一点都不伤心,相反却有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感,虽然我,什么都没做。
3、
“映初,你同学来啦。”
在高三寒假,栾平出现在我家的那一刻,那种震惊与欣喜,我至今都记得。
升高三以来,关于栾平追我的传闻就在学校悄悄传开了。大多数人都和我的反应一样:怎么可能?是啊,当然不可能。栾平的爸爸是C市公安局长,有权有势。在我眼里,他不过是是命运眷顾的纨绔子弟。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不愉快让我引起了他的注意,但这就像是吃腻了山珍海味,偶然吃到咸菜馒头也会觉得爽口一样,我在他眼里更多是一个“有趣”的异类。所以他才会故意坐到我后面,强行抄我的作业,在做操的时候踩我的脚,用一切幼稚的方法来对待他的“玩偶”吧。对此,我只希望能早点毕业,离开这些人和事。偶尔,我也会想,要是他真的喜欢我呢?但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既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何必要心存幻想。
“映初瞎愣着干什么,让你同学进屋坐呀”,我妈见我吃惊的样子很是生气,大概是她从没见过有同学来找我吧,热情的招呼起来。
“不用麻烦了,奶奶,我自己来”栾平不好意思的说道,完全没有了在学校时飞扬跋扈的样子。
“那是我妈。”我没好气的说道。
“哦哦,阿姨好。”栾平一愣,尴尬的说道。
“好孩子,没事,你坐,你们聊,我出去一趟,回来给你们做好吃的。”说完,我妈便高兴地出门了。
剩下我和栾平,以及尴尬的沉默。
“那个.....”“你怎么来了”几乎是同时,我们俩都开口了。
“先坐吧。”我随手递了一把椅子给他。
栾平接过坐了下来:“我来家访,我们是同学,要相互了解嘛。”
“你又不是老师,家什么访。再说,我们班这么多人,你都要跑一趟?”我白了他一眼,揶揄道。
栾平的脸居然红了,他挠挠头,似乎在找可以反驳的理由。
“行了,你也都看到了,我们家就这么点东西,没什么可访的。一会吃完饭就赶紧回去吧。”
在栾平出现十分钟后,我就下了逐客令。因为我讨厌栾平让看到我一贫如洗的家,看到我心底的窘迫。
“我不走!”栾平突然站到我面前,大声说道。
“我见不到你,”他吃吃的说着:“我,无聊!”
就这样,栾平居然在我家住下了。
每天和我爸妈一起去菜园除草施肥,和我一起去集市吆喝卖菜。
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下地的时候居然分不清韭菜和麦苗,活脱脱一个城里小子。
我的父母很喜欢他,对外宣称他是他们城里的侄子。我知道自从哥哥离家出走后,他们在感情上就缺失了一块。栾平的到来短暂的填补了这块空白。
栾平在我家呆了十天,这十天里,他每天干活都很卖力,一点都没有城里人的娇气。每天晚上,他和我爸挤在一张床上,爷俩每天都要聊很晚。我突然有一种错觉,要是日子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他回城的前一天,还在菜园拔草。看着他一身农民的装扮,我就觉得好笑。我让他歇一歇,一起坐在菜地旁边的小湖湖堤上。
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回去吧,没有谁会像你家访这么久。”
栾平手里拿着水杯,笑而不语。
我说:“栾平,谢谢你。”
湖面上,一只水鸟略过,仔细一看,原来是野鸭。
“谢谢不能说说而已啊,我这个人很现实的。”
“嗯,送你什么好呢”我点点头,看着他,慢慢地靠近。
这是我第几次看到他脸红了呢,突然,我伸出手绕过他,摘了一枝湖边的芦苇,转身去挠他的脸。。
“哈哈,你这个骗子!”栾平想要起身,却被我一把摁倒在地。
“想追我呀,来呀来呀。”我做了个鬼脸,大笑起来。
......
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时刻。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我有时会突然想起这样的时刻。如果美好只是一闪而过,我宁愿永远不曾经历过。
“姜映初”
“嗯?”
“高考准备报哪?”
“我啊,当然是C大了。”
“那我们又要做校友了。”
“不会吧,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是挺倒霉的,哈哈。”
4、
“哎,这个颜色怎么样,你说你妈会喜欢吗?”在金鹰商场三楼的服装专柜上,我打断和营业员正聊得火热的徐逸成,询问他关于我未来婆婆的喜好问题。
“你挑的她都喜欢,”徐逸成幽幽地说道:“我妈那么挑剔的人,你都有办法搞定,快说,使了什么妖法。”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伸手轻轻扭了一下他的腰:“我的妖法不都对你使完了吗,哪还有什么办法。”
徐逸成“哎呦”一声叫起来:“我的祖奶奶,你轻点。”
“男人就是没用。行了,我自己挑吧。顺便再给你们多制造点时间。”我嘟囔着说道,顺便瞥了一眼那有着精致妆容的年轻营业员。二十岁的年纪,对男人和未来都还有期许,真他妈好。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的二十岁应该也是美好的吧。
那一年,我大二,正在为一块手表而拼命攒钱。
自从去年进入C大以来,我就莫名其妙成了栾平的女朋友。在我和新同学还没来得及认识之前,他就急着向所有人宣誓了对我的主权。
每天都有人陪你吃早餐,每天都有人陪你上自习,每天都有人准时等你。这样的待遇是我十几年学生生涯的第一次。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我,在栾平死皮赖脸的“纠缠”下,渐渐开始觉得,再也不用一个人的感觉真好。
就这样,在彼此的默契之下,我成了栾平的女朋友。
但说实话,那时的我心底是忐忑不安的,那从小伴随着我的自卑和敏感,在和栾平相处的时候表现的更加明显。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但我不敢问。
当我第一次出现在他和徐阳等人的聚会上时,在那些祝福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质疑和诧异。或许,王子和灰姑娘的爱情故事在现实中并不那么美丽。
“行啊栾升,”徐阳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一学渣竟然把我们班的学霸搞到手了。”
栾平还未开口,一个女声又响起了:“徐阳你能不能别开玩笑了,咱们栾大少爷好不容易带个正经女朋友过来,好事呀!”说着,拿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
她说的高兴,但“正经”两个字在我听来有点刺耳。
“干了,干了!”众人起哄道。
“行,我干了,”栾平笑着站起身:“以后在你们嫂子面前给我留点面儿啊。”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看着他们开玩笑的样子,我只能尽量保持微笑。我知道,即使我已经和栾平在一起了,我也进不了他们的世界。
中途,我去了趟从洗手间出来,洗了吧冷水脸,强迫自己从嘈杂的环境中抽离出来。回来时正碰到徐阳和刚刚那个女生在包间门口吸烟。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徐阳说话了:“那小子就是玩玩的,你别在意。”
听他的语气,那小子应该就是栾平了吧。
“我才没放心上呢,”女生说道:“一个农村来的野丫头,也想学别人攀高枝,早晚有哭的时候。”
“哎呦,我就纳闷了,栾升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往上扑,我说赵雯,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对我一会呀?”
“等你什么时候有胆子和你家的母老虎分手再说吧,哈哈!”
我尴尬的听完他们的对话,跟着他们的步伐回到了包间。聚餐结束的时候,这个叫赵雯的女生特意走到我面前,轻声说:“我还没认输哦。”
呵,又是一个执着的人。
回忆,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东西。
时针指到十,徐逸成还没有回来。电视上的节目索然无味,桌上的红酒杯我也懒得收拾。这几天徐逸成又恢复了他早出晚归的习性,说是公司来了个大项目,但他手机里的暧昧短信,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还是把他暴露了。是那天那个商场营业员吗,是的话,徐逸成的品味还是不错的。
我看着窗外万家灯火,愣了一会,转身回卧室,关灯、睡觉。
公司最近打算开辟海外市场,作为集团法律顾问的我,为了评估项目的法律风险,要和考察团一起去美国出差十天。徐逸成做什么我都无所谓,只要这十天他不把别的女人带回家就行。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对男人,永远都不要抱有期待。
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就在我走出机场,看到手拿玫瑰的徐逸成的时候,电话不是时候的响了。
陌生的号码,来自C市。
“姜映初你终于接电话了,我是徐阳,赵雯的状态很不好,在医院里总是闹着要自杀,我没办法了,你能来看看她吗?”电话里传来徐阳疲惫又沙哑的声音,全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可是我能吗?不好意思,我不能。
5、
赵雯喜欢栾平,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眼神明媚,菱角分明,就像她的爱一样张扬,跋扈。“我还没认输哦。”当年她的声音依旧历历在目,现在想来真是幼稚。
其实我不讨厌赵雯,相反我很羡慕她。她的自信,她的骄傲,她的敢爱敢恨,我恐怕永远都学不会。我甚至希望能和她成为朋友,如果她没有做过那件事的话。
可是她做了,我永不原谅。
“一百、两百、三百”老板数了数手里的钱,一共五十张,“够了够了,小姑娘,没想到你还真把钱攒够了。”说着将商店橱窗里的那块表递给了我。
“谢谢老板。”我喜滋滋的接过来,小心翼翼放进包里。那是一块老式怀表,据店主说是他爷爷的遗物。但不知怎么,第一眼看到它,我就知道,它是属于栾平的。虽然对我来说,价格昂贵,送给他的东西,我不想太廉价。也许骨子里,我也是虚荣的。好在,兼职打工,钱总算凑齐了。
明天就是他和我在一起后的第一个生日,我特意找人在表带上刺了“L&J”两个字母,我想这个生日礼物他一定喜欢。
但是第二天我并没有等到他。当他终于肯接我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那一天,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栾平抱着我说:“映初,我好想你。”
我递给他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我迟到的生日礼物。
关于这一个月的去向,他并没有多说。但从他消瘦的面容来说,我知道并不好过。
“C市公安局长心脏病突发去世,疑不公执法遭报复”这是栾平生日第二天,都市晨报的头版头条。那一天的报纸我读了。
栾平不知道的是,他爸爸的葬礼我也去了。当时我夹在众多前来围观市民当中,看到了哭成泪人的他,以及赵雯徐阳等人。
那一天,我也哭成了泪人。
回校后的栾平仿佛还是原来的栾平,阳光、温暖,对我关怀备至。经常有人向我打听他,千方百计想拿到他的联系方式。他还参加了校园十佳歌手大赛,拿到了第一名。他唱的是一首很老的歌,李宗盛的《当爱已成往事》,我知道,那是唱给他爸爸的。
我还知道,栾平已经不是原来的栾平了。C市很快又有了新的公安局长,栾平老家并不在C市,他爸爸在C市多年,耿直的脾气得罪不少人,加之媒体对他出事前“不公执法”的大肆渲染,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墙倒众人推的局面。栾平那时,比看上去的要脆弱许多。
他说,映初,我恐怕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了。
我爸爸去世是在栾平家出事后的第二年。那时爸爸已经71了,被病痛折磨多年,所以我其实也不怎么伤心。在葬礼当天,我那消失多年的哥哥终于出现了。他在爸爸陵前嚎啕大哭,连说“不孝”,又看也不看我,转身对悲痛万分的妈妈说:“我听说咱们这片也要拆迁了,正好你大孙子成绩不好,我们想把他送出国......”
我看着眼前那个陌生的人,心想,父子亲情,也不过如此。
大三,栾平的母亲再嫁,离开了C市。那时我才知道他父母多年前就已经感情破裂,形同陌路。我和栾平成了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他说:“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了”这句话分量好重,我妈也这么对我说过。
由于栾平是特招进的C大,他的成绩并不好。现在没了他爸爸的庇佑,这一年多来我们一直教室和图书馆之间两点移动。我尽量帮他辅导功课,但由于专业不同,学法律的我面对经济问题也常常手足无措,我能感受到他的挫败感。
所以,当金融系的陈希时不时和栾平在图书馆“偶遇”时,我选择了沉默。栾平需要一个真正能帮助到他的人,哪怕这个人是另一个赵雯。
就在我选择沉默,栾平也选择沉默的时候,有人却坐不住了,这个人就是真正的赵雯。当赵雯三天两头来到C大,看到在栾平身边的人不是我而是陈希的时候,她大概以为那是他的新女友吧。
想想都觉得可笑。
可我却笑不出来,也许是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危机感”,她才会想要将栾平永远留在身边。
6、
“你去看看她吧,我求求你了,雯雯想见你。”咖啡店的一角,徐阳和我面对面坐着。
我低头不语,沉默。
“你就不能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帮帮我吗!”大概是我的态度激怒到了他,徐阳低吼道,引得店内客人侧目。
“我出来,已经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了,没有别的事,就赶紧回去吧,天气不好,回C市的路不好走。”我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
“说到底你还是恨她,”徐阳喝了一口咖啡,“哼”了一声。
我不置可否。
“其实当初根本不是雯雯害的栾升,早在认识你之前,他就已经沾毒了。”
咖啡倒的有点满,才会让我这么容易就洒了出来。
“赵雯只不过让他又复吸了而已,她根本就不知道栾升已经为你戒了。”
无所谓了,都过去了。我起身想要离开。
“江映初!”徐阳拉住我:“栾升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我们这种人,心里早就烂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他有多好,还有,他叫栾平,平平安安的平,不叫栾升。”
徐阳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些,拉住我的手垂了下来。
我拿起包,站起身,背对着他说:“他死了,你应该很开心吧。”
第一次知道到栾平吸毒,是帮他洗衣服时,口袋里多次出现的白色粉末,下意识的我觉得那不是面粉。后来在图书馆的时候,他总是找借口出去,大半天才回来。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没有按时出现在自习室,我找了好久,才发现他一个人躲在我们合租的小屋里,没有开灯。
我砸开门,看到栾平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蜷缩在卫生间。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插着两根吸管的瓶子。我走进卫生间,栾平将脸扭过去,不看我。我强硬的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一点光辉也没有。
“多久了”我问他。
“两个月。”
“哪来的钱?”
“赵雯给的。”
“为什么要吸?”
“我控制不了。”
栾平说着,伸出手,擦掉了我脸上的泪。
我甩开他,来到客厅:“控制不了吗?”说着拿起桌上的瓶子,就往嘴里送。
栾平见状,疯了一样冲过来,夺走了瓶子,而我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赵雯把它混在饮料里,我真不是故意的”栾平急忙解释道。
“为什么要吸毒!”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的重复着一句话。
好一会儿,我才冷静下来,将凌乱的客厅打扫干净。
之后就是沉默,可怕的沉默。
“映初”
“嗯?”
“我们分手吧。”
那天,我最后一次在他的怀抱,感受他的温度。
大三结束,栾平退学了。
在车站,他笑着对我说:“送我一个名字吧,‘栾升’这个名字我用腻了。”
我想了一下:“就用‘平’吧,平平安安,过平常日子。”
“栾平,”栾平跟着念道:“我以后就叫栾平了。”
大四,我答应了同系师兄段林超两年多的追求,并在他的引荐下,离开C城,进入北京一家著名律所实习。走之前,赵雯来闹过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我打了她一个巴掌,很重,很响。
毕业一年多,偶然在北京碰到栾平在C大的室友,听说陈希出国了,陪她一起的是栾平。
结束了和徐阳的对话,走出咖啡馆后,我拿出化妆包,对着街角的橱窗小心的补起妆来。无论如何,妆都不能花。晚上,还要陪徐逸成参加他们公司的酒会,那里,可有不少我的老同事呢。
“映初,多日不见,还是那么漂亮啊。”酒会还没进行一半,段林超就借机走了过来。
“段大律师精神也不错啊”我扬起手中的酒杯笑着说。
“比不了你啊,马上就成徐太太了。”段林超似笑非笑的说道。
三年前,我离开他投入律所合伙人徐逸成的怀抱,后来,为了避嫌,我离开律所,来到了现在的公司D.C,任法律顾问。至没想到今他都耿耿于怀,真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唉,不一定。”段林超若有所思地说道:“没记错的话,D.C的总裁还不到七十吧,没准下次见你,你就成总裁夫人了!”
“多谢吉言。”我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正待离去,段林超一个抢先,站在了我面前,低声说道:“你的老情人死了,我怎么看你怎么一点都不难过啊,你猜徐逸成知道了会怎么想?”
“哈哈”我忍不住轻笑,向前一步,贴着段林超说:“你有没有闻到,好大一股醋味。”
7、
离开栾平之后,我才知道,钱对人来说有多重要。如果我有钱,就能在他爸爸出事时帮他一把,就不会让他被赵雯控制而染上毒瘾,更不会因此失去他。所以当段林超提出让我做他女朋友时,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因为他可以帮我在北京站住脚。同样的,当我知道律所合伙人徐逸成对我感兴趣时,我也半推半就投入了他的怀抱。
有人说我是坏女人,不过这有什么所谓呢?我不再是那个内向、自卑的农村女孩。相反,短短五年,我就在北京有了自己的房子,让我妈和我在北京有了一个小家,这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再次遇到栾平。当他第一次以栾总的身份出现在公司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映初,我们又见面了。”他笑着说,仿佛早就知道会遇见我。那种自信,像极了我们刚认识时的样子。
六年不见,我以为我会恨他,或者能像老朋友一样,坦然说一声“好久不见”,但是我没有。他一招手,我就想去拥抱他。
那时候我想,我和徐逸成的缘分,大概是到头了。
可是我,又一次,错了。
当我躺在栾平怀里,感受他身上久违的温度时,当我搂着他的脖子,说“我们结婚吧”的时候,他却总说“再等等。”
再等等,等到的,却是关于他的种种传言。有人说他是傍上了总裁的老友,一个神秘女富豪,也有人说他和总裁女儿是男女朋友。从这些传闻中我大概了解了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都只能深夜以后,为什么每次提结婚他都说要再等等。
我想本质上,我和栾平都是一样的人。
我不再和栾平提结婚,也没有向徐逸成提分手,我和栾平成了地下情人,也习惯了每次偷偷摸摸地温存。
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对于他的这种要求,我应该斩钉截铁地说“不”。可是我说不出口,他是我五年来日思夜想的人,面对他,我总是软弱的。
最后一次,是在北京郊区的出租屋里。那个小窝,像极了我们大学时同居的小家。我抚摸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伤痕,不去想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映初,很快,我的事就要结束了。我一定能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栾平搂着我,眼睛半眯半睁地说。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我靠在他的肩上,看他伸手去拿床头的烟。他的钱包也放在那里,我知道,钱包里,有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照片。那女人手上戴的是当初我送给栾平的那块老式怀表。
我扔掉他手中还没点燃的烟,吻在他的胸口,翻身坐了上去。他的胸口,有两个字母“L&J”,我认得那是我和他的名字。
如果栾平没有出事,如果他没有意外身亡,我们的故事会怎样继续呢?
我不知道。
正如我不知道和他一起死去的女人是谁。
我摇摇头,尽量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往事,我提醒自己,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过去了。
眼看酒会就要结束了,徐逸成却不在我身边。
“映初,嫁给我吧。”
突然,灯光都向我打来,舞台上是徐逸成半跪的身影。
没想到他会选择这种场面求婚,哗众取宠。
“嫁给他,嫁给他。”众人很给力的起哄道,段林超喊的尤其大声。
我连忙做感动状,微笑着接过了徐逸成手中的戒指。我想,最终他能选择我,大概是因为我听话又知进退吧。看来我投其所好,是投对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我和徐逸成相拥在众人的掌声中。
我想,栾平,我终于要过上你一直要给我的那种生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