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隔的一个午后,我追着一只飞鸟,仓皇而痴迷地跌进校园,阳光下金色灰尘粒粒翻舞,抬头的瞬间那些疏疏朗朗的法国梧桐一下子全都撞进我的视线,呼啦啦像遮天蔽日的蝶。
飞鸟尾巴上的羽翼落下来,阳光温柔和煦到想让人哭泣,穿着淡黄色旗袍的女孩子三三两两从林荫下走过,乌黑蓬松的发丝垂在清瘦的肩头,不合身的校服下是小树一样强韧的身体。
她们远远看着我笑,将小巧的下巴藏在线装书后面,喊我的名字,宋星辰,几时来上课的?
我窘迫地低下头去,好像真的许久没有走进她们之中了,三步并作两步想走进她们之间——或许是她们后面,在走到她们后面的时候我猛然刹住了脚,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灰扑扑的湮尘里。灰尘积在石子路上,层层叠叠的法国梧桐叶子枯黄脆弱,像博物馆里陈列旧衣服的色泽,在无数人的走马观花里老去。
宋星辰。
他唤我,我猛然睁开眼睛,少年把骨节分明的手指半截藏在黑色的袖口下面,向我伸出蜷曲的手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宋星辰,把我的橡皮还给我。
为什么?橡皮明明就是他昨天送给我的,洁白细腻得像一块起士,拉萨路最好的文具店也买不到这样的橡皮。怎么好好的,说好了的事情,就这样反悔了呢?
快点,他催促我。
我把橡皮递过去,他一把攥了走,可是很怕碰到我手的样子。
他们说,你要去重庆,是不是,宋星辰?
大家都去,你不同去?我很奇怪。
他紧咬下唇,眉宇间却尽是英雄一般的神气,黑白分明的眼竟如初春时节,我所见校园池塘的水面,波光粼粼,在这样的目光下,好像我将要迁去重庆,是何等卑下的事件。
他说,我不去,我将要留下来,当兵去。
他顿了一顿,说,班上男生都当兵去了,只有你不去,宋星辰,我要与你断绝交情。
断绝交情?我的身体狠狠颤动了一下,这样重的话他如何说出来?我们的同窗之谊,竟要以一块橡皮作为终结了么?而这样的交情,竟也不能随我西征,晃悠悠荡悠悠,往巴南之地,去作一个念想么?
断得,断得么?
终究我是不知的,我揉揉眼,断得罢断得罢,空荡荡的教室,断腿的桌子也不得一张,又何况是没有形状的交情呢?班上三十七人,十二名男生,终究只剩我一人,还有那生锈的铁庋。这断了的交情,还有同那橡皮,我要来又有何用呢!
翻一页书,仍旧是上辅导班,重庆的天是可拧出水一般的湿润,飞鸟从铅灰色的阴云上滴落下来,邻座换了一茬又一茬,布衫换成了夹的又换成了棉的,煤油灯下笔耕不辍,影影绰绰,便望见了一双熏红了的眼睛。
宋星辰,你怎么不家去?他问我。
你怎么不家去?我反问他。
我不想家去,父亲严苛,兄长又是那样地压抑,不如多留一会。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近乎半流质地在昏暗的空间里蔓延,我低下头去,他的指关节下压着一手极为隽秀的小楷。我探头去看,他张皇地摊开手掌,压住,再看不见了。
宋星辰,你有喜欢的人么?
什么?我惊诧地望向他。
没什么。
于是我又低下头去,在我快要忘记他上一句话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得一声白粥一样清淡的叹息。
是我的表妹……他说。
他的表妹?表妹的什么呢?我正欲追问下去,却发现煤油灯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他指节下的楷字,伸手抓一把便能触到大把的黑暗,以及比黑暗更黑的暗。
女生们换下了旗袍,用粗蓝布褂子作了新的校服,校歌还用原来那首罢:英雄圣迹,至此孤台,救国兴邦,少年英哉……歌声传的很远,像一只我追不上的面,向南向北,向长江徘徊。
那歌声定是被鸟儿衔到那片满是法国梧桐的林子里去了,我想。
我回到了它们中间,我心爱的法国梧桐们,在石子路上投下温柔而斑驳的影子。那颗高高的榕树还在那里,枝桠上挂着半截锈蚀的铁庋。仿佛没有什么能打扰一棵树的生长,子弹打在它身上,鲜血与哀嚎刻进树皮,一层层渗透进年轮里,和树一起长大。
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以前在课本上读到,秋风落叶,一叶知秋。其实不是的,叶子四季都在落,毕业时我们高高抛起拍照用的学士帽,它们便再也落不下来,落下来的都是干燥枯黄的叶子,尘埃落定之后,铺成了路,蜿蜒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伸手接住那些叶子,终于落在我手里的却是一张薄薄的借书登记卡。
卡上只写了一个名字,写了三缸。
宋星辰,宋星辰,宋星辰。
我握着那张登记卡,惶惑地四顾,转身却见到树下坐着的少年,捧一本书,同样惶惑地望着我。我走近前去,看清了他手中书的封面:《人体解剖学》,他的脸色纸一样苍白,莹白近乎透明的指尖与书页融为一色。
我想再向前一步,想坐到他身边,然而不能,因为背后有人叫我,叫了三遍。
宋星辰,宋星辰,宋星辰。
为什么喊我?我应了一声,穿绿军装的学生干部极为严肃地站在那些梧桐树下,太阳光明晃晃的,看不清他的脸。
宋星辰,你为什么不加入红三师?
我……
我凝滞在原地,不知怎么回答,像求助一般看向那棵榕树,榕树下空无一人,那个苍白脆弱的宋星辰,连同那本《人体解剖学》,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不,应该是,真的没有存在过吧。
宋星辰,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吓坏了,拼命的把手里的借书卡往背后藏,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却被自己小心翼翼的珍藏,甚至奉若瑰宝,无论何种罪名也无法阻止我拼尽全力去守护它的心情。
学生干部凶神恶煞地和他的手下们按住我,拼命的想要掰开我紧攥的拳头,我的后脑勺被木棍砸的生疼,天地都在旋转,我呕吐出来的秽物染脏了粗蓝布的校服,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出人命了,作鸟兽散。
我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血溅在心爱的法国梧桐上,无法抑制地痛哭失声。
宋星辰,醒醒。
老师轻轻推我,唤我的名字,天空钉着一轮血红的月亮。
老师,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倒在树林里,浑身是血,手上还死死攥着这个。背你回来的两个篮球队的男生合力才掰开,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吧?
递到我面前的,却是一片黄绿的梧桐叶,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写了三行。
宋星辰,宋星辰,宋星辰。
不是借书卡吗,怎么变成了梧桐叶子?我揉着太阳穴,努力想回忆起一点什么,可是周围太黑了,我凭着那一点血红的月光,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想不起来。
老师,我……
外面有学生匆忙跑进来, 说,老师,他们烧了那片树林,那些法国梧桐,它们,它们都……
老师怔怔看着窗外的火海,火光冲天,浓浓的烟雾从鲜红滚烫的火焰中升腾起来,好像能一直飞到天上,将月亮都遮住一样。
老师说,是烟雾化作了乌云,把月亮挡住了,但是月亮不是不在了,月亮还在那儿,月亮一直在那里的。
老师,有人说,要发射导弹,把月亮炸掉呢。
胡闹,胡闹!这是作孽啊。老师无力地垂下头去,粗糙而关节畸形的手指淹没在了灰白的发丛中,他的肩胛骨一张一翕地抽动着,像蚌又开又合的壳,老师的话语丛指缝间漏下来,稠稠地滴落在地上啊,
他抬手抹了把脸,再望向我的时候,又是睿智澄亮的一双眼。老师笑了笑,说,没事,不是还有星星吗,月亮也是一种星星,你们以为天上千千万万的星星,月亮只有一个。其实错了,有千千万万的月亮呢,千千万万月亮一样的星星,千千万万,千千万万……
我望着那些烧焦的枝桠,他们已经死了吗?我望向烟霾遮蔽的天空,月亮不见了吗?月亮去了哪里?
有学生扯我的衣袖,宋老师,你看,法国梧桐上长新芽了。
我笑着说是,那些焦枯的树枝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色,那种温柔的,怯生生的嫩绿,却比阳光更让人睁不开眼。
宋老师,你哭了?
老师没有哭,你看,小鸟看见梧桐抽芽,要回来筑巢呢。
我用袖口抹了抹眼角,这动作也许和当年的老师一样,一切都和老师说的一样:春天终究是来了,月亮终究没有被炸掉。
我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春天的预言” 。我说,很早的时候,就有人说,春天会来的,那些烧焦的梧桐树也会复活……
下面的学生举起手来,宋老师,那个人是我外祖父。
是吗,我翻过一页书,枯黄的书页摇摇欲坠,被春风吹起,落进了池塘里,于一汪春水中,飘零倾颓。
外公,我们该回去了。
再等等。
我郑重地把遗体捐赠书递到学生手里,我以为自己声音还很大,就像落叶以为自己还在树上那样。大块的阳光泼洒,挂在睫毛上,模糊了世界的轮廓。年轻的学生们穿着翠绿的校服来来往往,像一棵棵小松树。
走吧。
外孙女推着轮椅,碾着梧桐的叶子,慢慢往回走去。
新任的校长在国旗下继语,声音融在和煦的风里,他说,我们为梦想追逐奋斗,不怕到头来空忙一场,总要有人去做,才有如家的校园。
风声消散,去日之痕。
浮生一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