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何时,夜空中竟泛起了《二泉映月》的二胡声。那乐声极尽凄凉又悲苦,或许所有人都会闻之泪目。明月淡淡,灯火阑珊。
这乐声太过熟悉,就好像是外公还在的时候,他含笑着看我的样子。心中的某一处竟被狠狠戳中,眼泪不由得瞬间流落,一点一点滴在坟头上。
然而当我开始回忆外公的容貌之时,却发现竟已渐渐淡忘,只有一笔遇见,与一笔离别仍历历在目。像歌里唱的那样,只能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瞬间,再无其他。
二
外公姓王,名国南。这是个极其好听的名字,反正我也说不出为何。小的时候,据说他每个礼拜都在上海与无锡之间奔波,风尘仆仆。他在无锡工作,但是为了陪我,便赶火车每周末回来,手上经常提着许多包无锡特产,有卤汁豆腐干与五香豆腐干什么的。每当那时候我便极开心,大口大口吃豆腐干,究竟吃的多少——我也不知道。
闲下来了,他就陪我玩。有时候是下棋,有时候是在夏夜,在阳台上乘凉讲笑话,有时候就是与我聊天,问我学校里的一切。猕猴桃是他极喜欢的水果,他称它为“水果之王”,也可能它本来就是。每次猕猴桃上市,周末之时他定会捎回来一箱,然后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挖着给我吃。
他说他要看着我找一个男朋友,他会一直陪我到大学的。我只当是说着玩的,便笑嘻嘻地答应了。
我还记得有次他回无锡,我硬是不让他走,抱着他大腿死缠烂打地哭。早已不知道为何,只道是独属于一个小孩子的霸道与贪玩吧。记得好多人拉住我,让外公快走,但他只是安慰我,却不离开,直到把我安抚下来后才笑着去赶火车的。就像是一个佛系家长般,他从来不对我生气动怒,只是笑嘻嘻的就将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处理掉了。
而当我伤了他的时候,亦是如此。
那日阳光正好,我却不好。一直作,一直闹。外公当然在安慰我,好脾气的他当然不动怒,慈祥地安抚我。我却不领情,抬手就扔出去一本书。
后来那一幕,我不愿多写。
只知道外公他捂着眼睛,泪水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流出,或许还伴有一些些的血,对的,是鲜红的血。
后来的事我不知道怎样了。但是就算是家人都骂我,他也没有说过我一句,只是抱着我说没事。
对啊,就是这句没事,才有后面的大事。
三
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我记得很清,2011年。
那日我正趴在沙发上,玩一些不知名的玩具。
他走过来,将一份体检报告丢在沙发上,没说什么,便去饭桌旁吃饭了。
我那时看不懂字,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狠狠一塞,泪水当时夺眶而出,趴在沙发上,背对着饭桌哭了好久。
不知为何觉得要珍惜。
后来哭完了,我赶忙擦干眼泪,问外公:“体检怎么样啦?”
外公淡淡笑笑:“没事啊,医生说很好。”
我顿觉心安,便也在饭桌前笑着坐下吃饭。
可能是他那句话安慰了我,我竟没有看到他眼底淡淡的泪花。
后来再见到他,竟是在医院里。
爸妈都不说一句话,外婆坐在病床前照顾他。
龙华医院吧,是双人病房,倒也安静。
病房外面是一片空地,外公让我和老爸出去玩。我就在空地上玩了好久,在医院里蹦蹦跳跳、撕叶子,开心地要命。
后来也换过几个医院,其中有一个是六人病房,其他的应该是四人或三人。老爸说外公为了省钱,便选择了人多的病房。他说,外公说病房住起来都一样,有好多人还没得住。言下之意就是有的住已是很好。
我说,我们家也不穷啊。
老爸摇摇头,眼底的东西我不懂。
我发现,我能记起的一般都是夏天的回忆,冬天的几乎没有。
有很多个岁月,很多次春秋,回忆都被剥夺,然后肆意碾碎,放到鼓风机里一吹,“呼”地一声,远飞到天涯海角,世界的各个角落,再难寻得。
有一阵子他在练气功。
每一天早晨五点半起来,然后拿着一根棍子跑到天山公园里的竹林边练习,练了一个多小时候就回来吃早饭。老妈和阿姨(她是我妈的姐,但是我们家习惯这么称呼)常常说外公的气色不错,然后搜罗各种方子给外公治病。
外公有次闲下来就开着小电瓶带我去吃奥灶面。我们家旁边不远新开了一家。
什么冬虫夏草,什么海参,都天天吃一点,要么做汤喝要么蒸了吃,那阵子外公倒也过得不错,有空还抄抄佛法什么的——他打印了很多页纸头,上面要么写着一堆佛法的东西,要么写着一些极其深奥的格言。阿姨说抄抄这些字挺好,能够修养身心,看开一切,对治疗有帮助。有时候我闲着无聊也去抄一些,阿姨和外公就都十分高兴,说如果我抄了对我也有好处。只可惜我抄着抄着就没了耐心,把纸一扔就去玩了。
看到这儿,你可能想说,你外公到底的得什么病啊。
那么我告诉你,肺癌,三期。
四
蓦然回首,岁月如梭,转眼时间已跳到2014年夏。
那几年老爸想让我到美国去读书,于是他就在美国找了份工作,但是一个人工作也挺无聊的,就每天跟家里视频聊天。由于时差关系,他只能在晚上9点钟左右跟我们聊,而上海这里却是中午12点,因此只有周末的时候他才能和我聊。
而我是个玩心极重的人,常常聊了几句就不睬他了,然后一个人去玩。有的时候想起来了,就再去聊两句,实在不行就留言,反正第二天他会回复的。
可能是一个人太孤独,也可能是大家都想念团圆的时候,于是自2013年暑假至2016年暑假,整整四个年头,我每年暑假都会去美国玩,少则三礼拜,多则七礼拜。有时候跟我妈去,有时跟爷爷去。而老爸也会回国来,但时间不会太久,两礼拜撑死。
2014年那次回国,极热。美国的气候是早晚冷中午烫。明明早晨冷得都要套外罩,中午却又热得想脱光,幸好有空调这个神奇的东西帮助我度过人间苦难,否则,咳咳,说不定我早就被热死了,成了人干。
暑假时正值杨梅上市,而冰冻杨梅与冰冻酸梅汤可是每个人都极其喜欢的。那日晚上九点航班降落,午夜十二点,我和老妈到家。
推开门却发现灯亮着。
第一反应是有人醒着而不是进贼了。因为家里人多,进贼而不被发现这种几率基本没有。随即映入眼帘的是疲惫的外公与外婆。
当时震惊。我也九岁了,已不是当初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也渐渐懂得了很多道理。心说外公虽然病情有好转,但也不能如此折腾自己的身体呐。赶紧就劝他早点睡。他却执意不听,疲惫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了一碗好东西。
冰镇杨梅。
当时差点哭出来,却不能哭。
外公是个急性子的人,肯定是想早点见我,然后给我吃好杨梅。他怕是杨梅第二天就坏了,也料到我们一路赶回又累又渴,正好,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但是他却忘了他的身体啊。
此后发生的事,我不晓得是否与此有关,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酷暑天熬到午夜十二点,对他的身体定是有极大的伤害。
他竟不顾自己而执意见我一面。
躺上床后,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五
2015年。
这是阴沉的一年。有很多打击,而其中最大的打击就是外公病情的恶化。
从过年时候的突然恶化,或许已能料到后来会发生什么。
那是真的说不行就不行了。
他在医院养了一阵子病,终是好了一些,便回到阿姨的家中继续养病。
他突然瘦了好多,可我却没发觉。
一个十岁的孩子固然不是没心没肺,却仍是幼稚而又青嫩。
老爸老妈常常去看他,几乎每两三天就去一趟,陪他说好多话。
但我很多时候都不愿去,不知道在家里忙些什么。
有一次我去探望他,他起身给我削了一个蛇果。
我想起之前他在养生班中学的菜,滋味好到让我舔盘。
却不及这一个蛇果。
我又怎能料到,这是他一生中,给我做的最后一道菜。
当我探望他一个多月后,我终是再次哭了。
哭得极惨极悲,却是一个人躲着哭的,谁都看不见。
那是因为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小本子。上面写着外公的很多大作。然而我翻开的时候,只见到两个字。
绝笔。
我料到这不是什么好词,却还是用iPad查了查。
查完后,我瘫坐在地上,却努力憋着不哭。
终是憋不住的。
从那时起,外公对我的态度也变了。
他变得有些淡漠。当我想跟他聊聊的时候,他却说,他不想聊,他累了。
然后便淡漠转身,回房休息。
后来,他说,他累了,想回故乡了。
叶落归根,他不愿呆在上海这个异地他乡了然一生。
于是,在一个阴天,我坐着一辆商务车,回到了无锡的家中。
外公在无锡有三套房子,都是他看中然后买的。
他回到了朗诗,那栋我亲眼看着一点一点建造起来的、有中央空调的房子。
他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第一天,有很多亲朋好友前来探望。
他很开心,躺在床上跟他们唠家常。
第二天,人少了。
他却依旧笑着唠世事无常。
第三天,没人了。
他似是失望的躺在床上,外婆和我们留在无锡陪他。
第四天,我们也走了。
他淡淡看着我,眼里是一种我永远无法看透的情绪。
从那时起,我们每个礼拜六都会回一次无锡,坐G7072次高铁回去看他。
不久他便进了医院,在一个四人病房里,第三个床位。
后来靠窗的床位空出来了,病人出院走了,于是他便住到了靠窗的地方。
他不断被化疗、放疗,身子太弱了。
或许活着已然是一种痛苦。
这个病房在又住进来一个人后,变得很吵。
第一个床铺的病人一直在大喊大叫,像是说梦话一样,吵得外公夜里都睡不好。
第二个床铺的病人身子骨看起来不错,但是他老婆很烦。
第三个床铺空着。
第四个床铺的外公觉得夜里每次喝水都要吵醒外婆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于是便托阿姨和外婆给他买一个杯子,这样他就可以自己喝水而不必吵到他人。
2015年6月6号。
那是一个我永生难忘的日子。
那天回了无锡,我依旧与外公聊了几句。
正要去吃中饭,忽然外公手指动了动。
老爸赶紧让我凑上去,听听外公要说什么。
谁知外公竟拼劲全身之力抱住了我。
我愕然。赶紧紧紧抱住他。
他似是满足了,重重躺下,再无声息。脸上两道痕迹,不知是为什么。
我黯然泪下,赶紧擦干。
于是我与他挥手道别。他轻轻摆摆手。
吃完饭,我和老爸在街上逛。逛到一个摊子是做手工的,我便进去做了一个小马宝莉中云宝的造型,拿着它回到了病房,想送给外公,让他看一眼。
他却淡淡摆摆手,我赶紧俯到他身边,他微弱地吐出几个字,说他睁不动眼。
我说,那就放在桌子上,想看的时候就来看哦。
他动动手指,示意知道了。
那日便是如此。我和老爸便都回去了。
可是隔天,全家人好像都不对劲了。
老爸变得心不在焉的,老妈跟我打电话时也是如此。
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也支支吾吾没说什么。
6月8号,我便追问老妈到底怎么了。
我大概猜到了。
当她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泪如雨下。
对的,就在前天,6月6号晚上6点,外公驾鹤西去了。
六
外公的遗像被挂在了乡下的祠堂里,和他父母的挂在一起。照片中外公微微笑着,慈祥而又和蔼。
那一天我哭到没有眼泪,第二天时两只眼睛依然是红肿的。
音乐很吵,我和叔叔到田间散心。
全村的人都来了,所有的亲戚也都来了,很多人都在哭,大家都说外公英年早逝,感慨万千。嘈杂的音乐、闹哄哄的人群,使我更加心烦意乱。
将来的一切我该如何面对,我全无把握。瞬间竟有种想要自尽了的念头。
但外公对我这么好,不是为了要让我好好活下去吗?
想到这儿,我就是想死,也不敢死了。
我知道,我现在在带着外公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在那天,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他说过要亲自给我找一个男朋友,想起曾经他抄写佛法的时候,想起暖风荡漾,我与他一起去吃奥灶面的时候。
我想起他的眼睛,想起那盆杨梅,想起他的淡漠与痛苦。
或许死去,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想到这儿,我反而更止不住眼泪了。
我想起过去的十年,我想起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与岁月,想起所有的东西,然后尘封一切,也散去了一切。
河水如镜,河水如睛,或许这水,便是由人的眼泪汇成的吧。
我想起我曾经的傻,我曾经的幼稚,后悔为什么没有多陪陪他,哪怕是多说一句话也好。
我又如何忘得掉以前的一切,又怎能忘记他,继续走下去。
没有他的生活,我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外公,我想你。
月色如歌,恍惚间,我看到外公慈祥的脸,化为漫天璀璨的星火,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或许,他已化为永恒,永远在天上守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