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刚过花甲之年的姥爷身体健康,精神矍铄,经营着一家小卖部,不曾想在他照常进货的一天,他突然从自行车上摔下。医生诊断为脑萎缩,自此那个聪明睿智的姥爷变成一个傻爷爷,他先是忘掉了我们这些孙辈,慢慢地又忘掉了妈妈,再后来连姥姥也不曾记得,总是一脸疑惑的问你是谁,姥姥和妈妈也暗自垂了不少泪。脑子的衰退也伴随着身体极具的衰退,直到生命的后期,他裹着尿不湿,天天呆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目光浑浊的望着远方,无所思所所想,一切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从小我就慢慢看着病痛吞噬着姥爷的生命,直至啃噬的一点不剩。而这些衰老、病痛、孤独这些我们必然逃不掉的宿命,我们心知肚明却又噤口不提的隐痛,被导演哈内克搬上银幕,而且演绎的变本加厉,那些痛苦、恐惧从荧幕边满溢开来,撕扯着你的耳廓,告诉你现实远比电影来的残酷...
哈内克的《爱》,充满着克制和压抑,有时他的镜头凝固在某一刻,一度让我以为我的播放器出了故障,急不可待的拨动进度条。影片的镜头从始至终都在那座大而沉闷的房子里,摆满书籍的客厅、沉稳大气的钢琴,温馨的卧室,挂着各式器皿的厨房,这一切的布置彰显了主人的生活品味,铺陈着他们生活的尊严。唯有让人感到外界存在的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鸽子、突然造访的女儿、前来拜谒的学生,以及夫妻倆闲聊时谈起的葬礼。
衰败是突然到来的。前一天,安妮还是一位优雅的老人,与丈夫乔治一起去看音乐会,探讨艺术,唠着家常。垂暮之年,似乎没有对这对老人造成太大的困扰,反倒是让他们过的别具神韵,似封陈多年的好酒,滋味甘甜。仅仅是暮色的降临,疾病就不期而至,安妮的大脑开始出现问题,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右手和右腿,连坐在椅子上都得靠乔治才能艰难的移动。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摧毁了原有的一切,这座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相濡以沫的房子,变成了一座沉寂的监狱,丈夫和妻子受困其中。
有一幕,正在吃饭的安妮执意让乔治拿相册,随着安妮的翻动,我们看到青春靓丽的少女安妮,看到稳成持重的中年安妮,看到优雅安详的老年安妮,每一页都充满着明媚。或许正因为这样愈加反衬她患病后的无助和颓丧。越明媚越灰暗,越健硕越懊丧。或许有人说安妮太过侨情,虽然患病却有足够的金钱,有足够好的医疗待遇,又有着丈夫细心的照料,比起那些连医院都去不起的老人要好的多。
但你却不曾明白。如果她是一个粗鄙的村妇,人生本就凄苦、那么她现在所遭遇的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但她不是,她是一个顺手能弹巴赫的音乐家教师,她的弟子享誉乐坛,她高贵、优雅、美丽。在疾病刚刚降临的时候,她坚持自己吃饭,自己看书,谈论自己的星座运势,一点点细心维护着慢慢流逝的尊严,但一切持续的败落下去,她所有的努力随着身体的衰败而丧失殆尽。护工粗野的给她梳头,粗野的逼迫她照镜子,是把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撕扯的支离破碎,包括她极致爱护的尊严(她甚至不想让亲生的女儿看到她生病的样子)。她的丈夫是那样的懂她,会在女儿突然造访时,第一时间锁上安妮房间的门,会毫不留情的指责护工的不称职,并果断的把她拒之门外。自安妮生病起,乔治就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身体,维护着她的自尊。他参加葬礼回来,看见安妮试图自杀失败,颓然的跌落在窗边,他懊恼不已。在喂安妮水时,安妮决绝的闭口不喝,他愤然的给安妮一巴掌。一个努力地想摆脱那行将就木的躯体,用死亡来维护最后的尊严,一个想方设法地挽留。
最后乔治用枕头狠命地捂住安妮的脸,被褥下挣扎的躯体,痛苦的闷哼直到悄无声息。乔治带着浓浓的爱意,却决绝的杀死了安妮。这场突然而来的谋杀,却无法让人产生恨意,更多的是悲悯。天下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可最残忍的事是看着你慢慢衰败,连带着容颜,连带着生而为人的尊严和快乐。
其实,死可怕吗?可怕的是丧失了语言能力、行走能力、自主能力之后连基本的生存尊严都不曾保留的无能为力和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