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大四,为了远离烦人的宿管大妈和吵吵闹闹的热心舍友,我选择搬出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20平小屋。
其实还有个原因,我想在大学毕业前写个长篇。
一个月后,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放弃了。因为我他妈的又卡文了。
我选择出去吹冷风,走几步迎面遇到个人。
“给我点钱,让我吃晚饭吧。”
学校附近,这样的人多了。管这个借饭费,那个借车费,随便张张嘴,一天就有个几百。平时我肯定不搭理,但那天我想到了卡在半路的文章,为了在生活中找点刺激,我答应了他。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他大概有些惊喜的,抬起头,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狼狈。还穿着上一季的外套,蹭满了土。头发也有点过长,有些发油挡住了眼睛。
我看他脸部的轮廓,有点熟悉,让他把头发撩起来。当他露出那双眼睛,我更加熟悉
“顾岚?”
他撑开双眼,看着我,一瞬间有些迷茫,再看了一会不确定的问:“迟青?”
(2)
我带他去了附近一家面馆,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快速消灭了一碗,擦了擦嘴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我。
“三年没见,混这么惨了?”
他满脸的疲惫,露出的手腕上还有几道伤口。我迫切的想知道这几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浑身瘫软在椅子上。
“有地方住么?”
他摇头,又继续低下头去。我结了帐,站起来。
“走吧,回我家。”
出租房有点拥挤,沙发后面是床,床旁边是长桌,桌子上毫无章法摆着书本。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又烧上热水器。翻出当时想送给前男友的t恤,加上新的毛巾一并递给他。
“43度热水,差不多够用了。”
他跟我说声谢谢,拿着东西走进了浴室。不一会哗哗的流水声响起,我有点心烦意乱,打开笔记本的文档,强迫自己再写出几行字来。
“今天遇到了我的高中同学,他叫顾岚。我请他吃了碗面,把他带回自己家。”
写完没多久,顾岚擦着头发出来了,衣服在他身上有些大。他坐在沙发上,气氛莫名的尴尬。
“累了就睡吧,我晚上一般都要通宵。”
他看了我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我没再看他,转身对着笔记本,他跟我说了晚安,室内恢复了夜晚的平静。
第二天有早课,差不多凌晨的时候我定了六点的闹钟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顾岚站在窗台旁边望风。新区其实还什么都没有,外面一大片荒地,可他看的入迷。
我起来跟他说一句早上好,走进卫生间洗漱。他站在卫生间的门边,说
“我可能要住很多天。不方便,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去住宾馆。”
我含着一口牙膏含糊不清的说:“住吧,我自己也无聊。再说住宾馆多不合适啊。”
他点了点头,我急急忙忙的又把上课用的装进包里,又进卫生间换衣服,跑去学校上课。
中午下课后,我慢慢悠悠的走回出租屋。顾岚坐在沙发上发呆,阳台挂满了他清洗过的衣服。
我把包扔在一边,半躺到沙发上。
“你有什么想吃的没?我让食堂送来。”
“和你一样。”他现在好像对什么都丧失了兴趣,再没有了当年高中时的活力。
我随便点了两碗麻辣烫,抓过笔记本打开继续选择憋字。
谁也没说话,感觉比我自己的时候还要安静。我看他几眼,又不知道怎么找话题。
“你想不想知道,这几年我干什么了。”顾岚的声音响的突兀,我肩膀抖了一下。
顾岚笑出声,微弱得很。他伸手把我耸起的肩膀按了下去。
“你,想说就说吧。”
直觉告诉我,他这几年绝对多姿多彩,但是他这么问我怎么回答都显得不那么合适。
“我从金三角逃回来的。”
我惊的一下挺直了后背,转头看着他,挺出乎意料不可思议的。
“我大二就不念了,我有个室友不是正经人,给了我根烟,里面卷的是毒。”
“你不不抽烟么?”我反问道。
“那天在酒吧,音乐闹挺,又喝酒,他给了我就接了没多想。”
我看向地板,叹出一口气。
“毒碰了就有瘾,逃不过去。我被他坑蒙拐骗的带到金三角,除了吸毒,我帮着他们洗钱。我好歹是个大学生,有些觉悟还有,戒毒,钻心的痛。”
他朝我挥了挥手腕,一道道伤口。我没说话,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拽到眼下看。
“我是逃出来的,真是太戏剧了。”
我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
“原来人手是这样的温度。你以前不总好奇吸毒什么感觉么,我告诉你迷糊的,但是你知道什么样叫空虚么,像《门徒》演的那种。”
敲门声响起,我松开他把饭取回来放到桌子上。顾岚站了起来,我感觉他瘦了好多,摇摇欲坠。
“哎,你抱我一下吧,我感觉我像个死人。”
他朝我敞开双臂,我上前搂住他。额头抵着他肩膀
“你确定,不是你抱我么?”
他笑起来。
我一边吃着宽粉一边对他说:“那你有什么打算么?你爸妈知不知道啊?”
“这两年失联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这几天给他们打个电话吧。”
“我下午没课,要不要去商场买几件衣服?”
顾岚点了点头,一直挑着腐竹吃。
我从一旁的抽屉柜拿出淘汰的旧手机给他,“先用着吧,下午办张卡。也方便你跟别人联系。”
(3)
他整个人像傻了,我想他对我说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从亡命之徒手下逃脱,戒毒怎么会如此容易。
我替他办了新的手机卡,买了两身衣服又逛了一圈。他高但是太瘦,在我身边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倒下。整个人也有些呆滞似的,来往的人有的不免多看他几眼。
“你接下来怎么办呢?”我问顾岚。
顾岚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很迟钝,我应该给父母打电话的,可是我该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算了,随缘吧,缘分到了什么都好了。”
我犹豫了一会又说:“但你总要面对。”
我们在外面吃了晚饭再回到小屋。
他又跟我说了很多事,他逃出来的时候差点淹死在大海里,身上什么都没有,他也不确定会不会有人一直找他,迫不得已来到这个刚开发不久的新区。
“我真的要饿死了,遇到你之前我有五天只喝水。真是把人逼急了,什么脸啊面子啊算个屁。”
我坐在他对面,一边打字一边问他:“你不怕别人把你当骗子?有的人爱多管闲事,遇到你们这种报警都说不定。”
“我那时候已经大脑迟钝了,能说出一句像样的话都得算我厉害了。哎,你说什么?报警?”
我立马惊醒似的,抬头盯着他,半晌猛然点了点头。
“对,你应该报警啊!你那个室友,他现在在哪?”
他马上给以前的同学打电话,那边的人惊喜坏了,他们俩聊了好一会才挂断电话。
“咱俩真高兴太早了,空口无凭得有证据啊,不然人家还反告你污蔑呢。”
哎,一盆凉水。不过我觉得总得试试,第二天还是和他一起坐长途车到了他们学校所在城市,在学校附近的公安局报案。不过事情倒是比我们想象的顺利,因为那个室友不仅拉了顾岚一人,有些人早早察觉就报案了。
我感觉顾岚心情一下子好转许多,我问他要不要去找以前的朋友聚一聚,他想了好久还是拒绝了。
他还是在逃避。
第二天我还是照常去上课,他管我借了笔记本,他以前学过PS可以靠这个赚一点外快。
顾岚总归是心里有数的人,他虽然还没准备好面对同学,父母,但至少并没有自暴自弃,尚且知道工作养活自己。
那天我上完了晚课才回到家,他对着屏幕一顿操作,看得我倒是头晕眼花的,我简单洗漱直接倒在床上。
“我跟你说啊,前几天是看你状态不好,我才在沙发上憋屈的,现在你也慢慢的活过来了,可不能惯着你鸠占鹊巢了,你要不在沙发憋屈,不然咱俩就一人一半!反正我没关系。”
我迷迷糊糊的说出来,就意识不清醒的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顾岚在沙发里缩着,随时会掉下来似的。接连几天,他都在沙发上蜷着。有一天我看见他脖子上鼓着个大包,深思熟虑还是在晚上对他说:“不然你上床睡吧,这是双人床,其实也没那么多顾虑的。”
(4)
当天晚上,他失眠了我也失眠了。我们俩背靠背,中间还隔着个娃娃,但是曾经的同学躺到一个床上真别扭的要死。
他翻来覆去,弄的床晃晃悠悠的,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你晚上要是睡不着,其实咱俩可以干点什么的。”我转过身看着他。
顾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蹬腿说:“干,干什么啊?”
“你今天不累吧?”我问他。
他磕磕巴巴的:“啊,啊不累,不怎么累。”
我一下子鲤鱼打挺,顺带着把他也拽起来。
“快,换身衣服!咱俩整点小浪漫!”
我带着他出了家门,一顿狂奔到不远处的学校图书馆,从打更大爷留的通风小窗爬进去。
图书馆一楼大厅中间摆着斯坦威的大三角,虽然对学生老师开放,可是要弹奏总得预约,像我这样的四分之一吊子三年都不能排上号。夜深人静,赶上没人又有人陪我,机不可失!
我拉着他在琴凳上坐下,问他:“肖邦降b小调夜曲op9-1会吧!”
他还懵着,他后遗症真严重,这么激动的时候他还呆傻的。
“我,我五年没弹过记不清了。”他吞吞吐吐。
“哎呀,真巧我五天没弹过了,咱俩四手联,你低我高,别推脱了,这机会多难得!你要记不住就顺着我的自由发挥!”
我再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撸起袖子就弹,由降si开始弹了第一小节。古典乐的美感渐渐弥漫了整个图书馆,顾岚也开始融入,他的低音伴奏向来出彩,弹奏肖邦这首像流水一样安静的夜曲简直天作之合。
我透过窗户看月亮,并不像滴落在朵云信笺的泪珠总带着凄凉,它如此浪漫在夜色之中与音乐融为一体。月光打在琴键上,一点点的移动,从高音区到低音区,它掠过我和顾岚的双手,又逐渐远去。
我第一次弹出了浪漫,即使弹奏完毕也久久不能平静。顾岚也是,他隐匿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到了他粗粗的喘气声。
回去的路上,风有点凉,蝉和蝈蝈在草丛里鸣叫,我还沉浸在刚才的钢琴曲里无法自拔。
“你可真是够谦虚,5年不弹,简直给我完全碾压。”
顾岚有点不好意思,没回答我。
我继续说:“刚才录个音好了,我从来没弹这么好过,也从来没人跟我四手联弹,而且还是弹的这么好的人。”
我转头去看顾岚,我觉得他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他身上颓废的感觉少了很多,竟然有些我熟悉那种自信展现出来。
(5)
顾岚一天比一天有精神气了。他接了很多网商PS的单,赚了不少外快,还特意买了一条项链送我。
银色的细链,上面串着高音谱号的吊坠。
我很喜欢,他看我喜欢他也很高兴。我俩好像都习惯了这种生活,渐渐的还产生了默契,同床共枕也不觉得别扭。我简直比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还要开心。
那天晚上,他工作到很晚,我也没有困意,就坐在一边看着他怎么复制,怎么粘贴,怎么把原有的注册日期改掉拖后一个月。
“PS里面,最轻松的活就是改字,把原来的字扣掉改成你想要的,而且挣得还多。”顾岚回过头对我说。
“不犯法么?这是打擦边球。”我问他。
“擦边,擦边,所以没人管。就像…”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被窗外突然的雷声打断。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站起来,将窗户关上。外面的风很大,站在窗口我不免打个寒颤。
我往后退几步,坐到沙发扶手上,靠着顾岚的肩膀。他停下了工作,伸出手臂将我搂到怀里。
我问他:“你会和我谈恋爱么?”
顾岚说:“我现在没法想那么多,但是迟青,你绝对是我最感谢的人之一。”
那天晚上我们中间没有隔着娃娃,我蜷在他的怀里昏昏睡去。
第二天醒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顾岚不在屋里。下午有一节大课,我不想去了,告诉完我的室友帮我点到,我就打算继续懒下去。
顾岚回来的时候放下买回来的早餐就去洗澡了,我下地把桌子简单清理,然后将早餐摆上。顾岚洗完后坐在一边,身上散发着清香的味道,让人觉得很舒服。
接连半个月,我一节都没有去上,不管是专业课,选修课。我只想一直呆在顾岚身边,其余的什么也不愿意想。
我觉得,我有些不正常,我租房子是为了写一篇小说出来,可是顾岚在的这一个月我越来越懈怠,我不想上课,不想写小说,不想奋斗。
只想,每天呆在他的身边。
或许是因为我沉浸在上一段恋情的悲伤中,或许是因为我和顾岚太久不见,又或许是因为我身边很久没人陪伴。我强迫自己听课,可却不知道魂飘到了哪里,我强迫自己写小说,可脑中除了和他的相处竟没有别的。
我打开电脑,对着空空如也的文档看了十分钟,一个字都没有打出来,找到一篇以前的残稿也不知道如何续写。我感觉恐慌,他本来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可是他突然降临,给了我那样多的欢乐,也给我带来了无法摆脱的困境。
当天晚上,我趴在床上跟他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怎么办?”顾岚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一天对着屏幕修修改改。
“那么,你想做什么呢?”他反问我。
“我想好好读书好考研,我想写小说然后出书。”其实还有,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来徒添烦恼。
“那你需要我怎么帮你呢?”顾岚停下了手中的事,转过头问我。
“拒绝我。”
“迟青,你记着,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谈恋爱的。”
(6)
我还是逼迫自己去上课,写小说。还是将拧拧巴巴憋出来的小说发给了编辑。
终于有一天,我下课回到家中,空荡荡的。屋子一尘不染,杂乱的书本衣物都被归类摆放整齐,属于顾岚的痕迹也全都消失了。
我突然想起,那夜雷雨交加他没说完的话;我突然想起,他是从金三角逃脱的;我想起他的精气渐渐恢复;我想起他没日没夜的赚钱。
他的每一步都是计划,从我们第一天相遇,他只是为了吃饭。他做PS只是为了赚钱,回家。而我,不过是他计划中一个小小的插曲。我们本来都已经成为彼此过客,却又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再次相遇,因此注定不会有什么结局。
短暂的相遇和陪伴如此美好,以至于我已经忘记他总是要离开。两年前,我们高中毕业互相告别;两年后,错误的相遇让我们又有了重合。
倘若那一晚,他遇到的不是我;倘若那一晚,我没有帮助他。他还是会一直寻求帮助直到可以回家。而我会日复一日与平常一样,上课下课写小说吃饭睡觉。
我告诉他缘分到了什么都好了,其实不是缘分,是他本来就是目标明确的人。我没有再去给他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因为结局如此,做得再多也只是徒劳。
我把他送我的项链摘下,细细地抚摸,然后放回盒子里。
几个月后,我看到新闻报道某个贩毒组织落网。之后我收到了一笔转账,看着熟悉的头像我知道那是顾岚,我看着他转来的钱数与这段时间我为他花的钱数近似相同。他如此细心,
后记:
我轻轻喝下一口咖啡,听她讲完了这个冗长的故事。我问她:“你后悔吗?”
迟青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我自己的选择,不后悔。”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夹杂着凉风,已经不是夏天了。我又想起了他没说完的那句话,想给它补出来,却又想到既然没有说出,那么结局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