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希是喜欢大海的,她说海风里有将来的味道,将来是什么,没来的时间还在流逝吗,如果不在流逝那到来的是什么,将来总要变成现在的,还要变成过去,再次消失在风里,无所谓什么风里。她站在沙滩上一棵棕榈树的下面,白色的裙子被风撩起长尾,随后她坐下,像一颗刚刚掉落的椰果,圆圆的脑袋冲着即将沉落大海的太阳。
我的脚下是干燥的沙粒,暖烘烘的,此刻我应该是幸福的,和她在陌生地带的沙滩上,看夕阳缓慢的掉落,风吹过她的长裙后吹向我,我的脸上有掠过她的风的风,像是她在摸我的脸颊,尽管那很粗糙。我记得她深深地注视着我时的神情,那是一种恐惧的愉悦和安顿,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我,并且毫无保留的,我知道,是毫无保留的。我不想去打破这副静止的画,她在沙滩上等着什么,我也在等着什么。她走向我然后告诉我她会永远,永远地和我在这儿待下去,直到变成一棵树,一棵无所谓什么的树。
沙滩上有时候是冷的,太阳落下去后,海面的波澜就隐蔽在黑暗之下,只能听到声音像闷鼓,毫不疲倦地拍打碎石,或者互相拍打。房间距海边的距离恰到好处,大片的落地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声音随着潮汐逼近,而不被淋落。我们不喜欢开灯,月光会从海面径直地射过来,照在雪白的床上,如果用力看,可以发现月亮的小动作,像是在拨弄海面的水,嬉戏般玩着什么,然后升腾,变得越发肃静,然后嵌进无限的黑暗里。陈希睡着的样子像一块石头,有些像我小时候在家门口捡起的石头,那是一块白色无暇的石头,其实漫山遍野都是这种打火石,每当我看到美好,总是想起石头。我轻声对她说,你像块石头,能打火的那种。她还在睡,她一定在做一个美好的梦,或者又陷进了她的那些故事里,她总是在写一些故事,还准备出版一本小说集,里面有一些写的还可以,有一些糟糕透顶,但是不影响她的美好。我抚着她额头的伤口,看她沉沉地睡。她或许是从那棵棕榈树上跌落下来的,或是可恶的山涧巨石,这个陌生的地方是充满危险的,我告诉过她,当然,她的勇敢是可以打破一切的。我吻了她的伤口,然后当月光潜出房间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我最近总是分不清一些事情,这会令我很苦恼,你见过鲨鱼在沙漠里畅游的吗,就那么一匹比房间还要大的鲨鱼,左右摇晃着身子,鱼鳍窜出沙漠表面,稚嫩的鳍尖在烈日下竟透着晶莹的水光。它向我们游来,我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奔跑,脚下的沙子是滚烫的,我们在将死的边缘,这将成为永恒,想到这里,我停下脚步,死死地抓着她,她疑惑地看着我。我们等等鲨鱼的齿,我告诉她。她说,她不想死。我知道她是骗我的,没有什么比死亡更美丽的了,当她的鲜血沾满白裙的时候,她就是沙漠中唯一的玫瑰,是荒漠中的焰火。鲨鱼来了,它从脚下把我们顶起,我和她腾在半空,她的眼泪从眼角飞出的时候,天黑了,鲨鱼飞到了天上,和银河融在一起。我们被扔在沙子上,看着彼此,看着死亡离我们远去。
直到我醒来,我都会以为我躺在沙子上,我告诉她,我们差点被鲨鱼吃掉。她还在睡,依然像块石头。
2
我们在这里多久了?我不记得了,你最近总在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陈希,你还好吧?我问她,她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打开那本笔记本电脑,停留在输入密码的画面。你难不成把我的生日忘掉了,我帮她输好,她点开桌面的那一堆文件,里面都是她写的文章,有些我还没看过,她不让我看,她说如果在完成之前就被人看光了,那就失去灵魂了,彷佛被强暴。我时常被她的语言逗笑,你的用词总是那么准确,我调侃她。她说,我最准确的是和你在一起。
可是现在的陈希,呆看着电脑,不停地点开文件又关闭文件,每个草稿都看上一会,然后才开始说话。
王川,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什么?
你一直,都是那么爱我吗?
你这是问的什么话,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你累了,我帮你写小说都可以。我说完就笑了,她也笑了。她笑得很不自然,脸颊曲皱起来,然后又放松。她说,我们是出来度假的,你知道吧,度假的意思,是还要回去的。我说,回哪?回去做些没用的事吗,这里你不喜欢吗,海风,树,水,月亮和梦。她说,人不能一直沉浸的,你懂吗?我说,你是在教育我吗,陈希。你今天很不对劲,你最近都很不对劲,你是在告诉我,现在我们要回去是吗,你是不是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床底下的行李箱还是被你找到了对吗,我藏起来的身份证,你还是找到了对吗,我就该扔到海里去,我就知道,你不爱我了是吗?陈希,我就知道。她安静地听我说完,又看着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低下头看了看床下的行李箱,它还在那里,也许里面已经被她装满了回程的行李,也许她已经订好了机票,也许司机在二十分钟内就会赶到,不,也许只剩十分钟了,她会坐上轿车,离开这里,离开棕榈树和大海,又回到那些麻烦的事情中去。
我拽着她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她并没有挣开,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她说,你把我弄疼了。我放开手,抱着她,她抗拒但并没有用力推我。我感觉到她的体温和心跳,她还是爱我的,我知道。
我梦到一条鲨鱼,我说。你说说看,她说。我梦到我们在荒漠里被鲨鱼追赶,我竟然有些希望它吃掉我们,我这样想对吗?我说。它吃掉我们了吗?她问。没有,它飞到天上去了,变成了星,我说。王川,你内疚吗?她问。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不知道她指的什么内疚,但是眼泪就突然崩了出来,又被我挤控在眼眶里,就那么打着转。
陈希是喜欢大海的,她准备在这里把故事写下去,我没有看过,也许里面会有一些海的元素,故事我不知道,里面通常不会有我,现实是想象力的弱点,是不堪一击的。
我说,等你写完,我们就回去。
她说,好的,我已经写完了,就在昨晚。
我问,你写了什么?
她说,荒漠鲨鱼。
3
陈希很少谈她的梦,她走在沙滩上说,她梦到自己死掉了,但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她可能是写小说写糊涂了。她停在棕榈树下面,太阳又开始下沉,她继续说,可能是吧,也许是被人杀死了。为什么不是老死的,或者什么疾病死亡的,我说。她点点头。继续从棕榈树往海边走。
我怕她会走离我,于是紧跟上去。我真的是很怕,总感觉她会走掉,当她认真的敲击键盘的时候,我看着她的侧脸,总是想上去咬一口,除了她的美貌,还想品尝她的味道。如果她走了,不,这不会发生的。
我上前拉她的手,她下意识缩回去。她说,王川,你在这片海滩上多久了?我说,上个月?你为什么老问这个。她说,你杀死了陈希,你知道吗?我说,什么?
她转回身,看着我继续说,你杀死了陈希,对吧?你已经在这里呆了半年了,王川,我不可能每天都陪你这样演戏的,你没有一点进展,你陷得太深了。她变得异常怪异,她开始倒着往海面走,并且继续说,你是害怕她离开才这样做的吧,又或者是什么别的,我搞不明白,我只是需要你亲口说出来,我没法交差,你懂吧。这片海,你来,她靠近我,然后把我拉进海面。海面,就是真的面,没有水,平整的可以踩上去的海面,动态的波浪在脚下的电子屏里栩栩如真。她接着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相爱,现在是,你还活着,你需要负责陈希的死,你能说出来就还是个人。她的情绪激动起来,白色裙子被她一把扯掉,里面是一身干练的紧身衣。
我说,陈希,你文章不是写完了,这又是在体验什么角色了啊。她把我拉近,说,你看看我的脸,我是陈希吗?我盯着她看,竟然分不出来她的样貌。陈希唯一一次拉住我的衣领,是在海滩的晚上,我们走进海水里,她说她冷,我没有理会,等身子全部浸在海水里,她拉住我,说她不想死。
她说,陈希的头上有一个坑,是钝器所致,你知道的是吗?为什么不能说说,既然你有本事杀了她,为什么没本事一起去死。她不停地质疑我。我推开她,说,这不可能。她说,你把她扔进大海里,你知道这有多冷吗,她的尸体随着海水漂浮,始终冲不到岸上来,你盯着看舒服吗,你不觉得自己是个恶魔吗?我上前掐住她的脖子说,我没有!
海滩的灯亮了起来,把整个穹顶照得煞白,我皱着眼眉看到,四面八方冲进另外的一些人,把我和她拉开。有个穿长白衫的男人拿着针头冲着我的右侧脖颈扎了下去,我双眼模糊,看着波动的海面,那里突然浮出了什么,被红色沾染的白色长裙在上下晃动,洇开的红落入海底。鲨鱼把她猛地顶起,随即向着更深处游去,鲨鱼?我闭上眼,连梦也失去了。
4
陈希坐在沙滩上,她说,我不想再回去了,我不想做荒漠鲨鱼。
我点点头,拉着她的手,看最后一轮落日。海风吹来时,她侧着头,那是世界最美的风景。我问她,我们属于哪里?她说,也许在梦里,也许在海里吧。
我又点点头。
5
是我杀了她,我说,也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