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骑士——第4章


【第四章】以爱之名

1.

  打那之后,我和黄毛丫头张微的爱情在迅速升温。开始频繁约会,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她带给我快乐,也让我暂时忘记那些百思不得的烦恼。她没有官宦子弟那种骄横和偏执,总是让着我哄着我,或许本来如此或许是爱情令她改变,我断定这是她的初恋,非常很投入,一种类似孩童的纯洁心态,把我当作一只宠物猫或者宠物猪,全身心地耐心呵护喂养着。她给我带来一个男人似乎总要追求的虚荣,她并不忌讳高调出玚,总是在比较恰当的场合适时挽住我的胳膊,有时还调皮地把头也靠过来,引得众人频频回顾。在舞厅里她多次拒绝男学员的邀舞而不厌其烦地陪着我搓二步,妈的我只学会了搓二步,像个移动的麻袋包。但我知道她又是骄傲于自己的舞技的,只是为了顾及我的颜面。我说丫头去给他们露一手,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跳舞,她坚决说不我只跟你一个人跳,然后就一直陪着我在角落里喝汽水,兴奋而又艳羡地看着舞池里群魔乱舞。直到我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把王京拽过来给她作舞伴,对这小子我还是比较放心的,嚷嚷着说:去,下海给哥哥抢个本场舞后回来,不然休了你!这丫头才蹦蹦跳跳下海,恰恰恰恰扭扭扭,探戈探戈招招手,技震舞池艳惊四座,让你不得不佩服这资本家的狗崽子确实比咱老百姓的泥猪娃更有艺术天赋,丫头捧了一束玫瑰被无数目光众星捧月架送回来,笑着坐到我的身边,冷不丁一个香吻印在我的脸上,给足了我面子,看着场下其他男学员羡慕甚至厌恶的目光感觉自己都快成全民公敌了。我无疑是个最应该满足最有资本骄傲的人,这不仅仅是因为张微对我的态度,在更多的人看来,恐怕还因为她身后的那样一个背景。用列宁的话来说,你小子他妈的走狗屎运,至少可以在部队少奋斗十年了!

  十年是一个什么概念?十年,从一个军校生长干部毕业算起,如果仅拿职务等级这一说起来不上台面但也最能说明问题的标准衡量,那些在部队进步快的可以干到副团,即使很慢的,也是营股一级干部了,都是实力派。而这十年,又已经基本决定了他这一生的走向,是向上走还是原地踏步,是向前冲还是考虑往回转,十年光景基本已经决定大局。而再有一个十年,有的人已经可以冲击高级领导岗位了,有的人却只能接受现实感叹青春不在。这十年,说起来不长,但实在是至为关键的十年,死生之道,进退之由,如果能有一个良好的背景可助他少奋斗十年,这岂止是相当于弯道取捷径超车,按照现在说法简直是开户了外挂无敌模式。

  当我和列宁讨论这个十年之奋斗话题的时候,我们是在下部队实习的路上。实习只有两周的时间,说是去熟悉部队搞调查研究实际根本不带什么任务,我们都像外出旅游一般兴奋。突然感觉列宁有些事情想得比我们这些城市青年长远和深刻得多,也许是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感受到过生存的压力吧,大学四年真的上烦了,迫不及待地想冲到部队这个大海里游泳。可是,部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现在才感觉其实自己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这段时间,列宁遭遇失恋而脾气更加古怪,有时他会独自捧一本书坐在窗下,然而眼睛却盯着地上的蚂蚁一看半天,有时他会在洗漱间用脸盆接了自来水一盆一盆冲凉直到嘴唇冻得发青,有时捉来蝎子按定其身看那凶虫的尾钩翻来转去又蜇不到人的狼狈样子勿自狰狞发笑。越是自卑内向和孤独的人,其行为越是易表现得孤傲敏感和暴戾。我们都尽量不去惹他。

  在部队实习的日子过得愉快而充实。部队方面的领导很重视,欢迎仪式隆重而热烈,把他们最好的但依旧破烂潮湿的宿舍腾出给我们。饭菜简单不过油水很大,今天是红烧肉炖土豆明天就是萝卜炖排骨,我们吃得吧唧吧唧山响,脸上嘴上油光,盆里碗里精光,看我们这么丢人带队区队长脸上蒙着霜,部队的司务长脸上却喜洋洋,一定在想多亏他当初没考上军校要不然也得饿得像我们这帮孙子似的。实习是到轰炸机部队,飞行任务也不紧张,飞机一上天,如果是长途任务我们就返回宿舍睡觉,如果是一两个小时的任务我们就找个阴凉的地方甩老K。开始大家还不习惯,说部队怎么这么松,这样还能有战斗力?一个老兵嘲笑我们,能不能打仗得战场上看!再说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破地方,在这呆一天就是爱岗就是敬业就是奉献,总得找点乐子学会适应吧!不要讲大道理,不信等你们毕业分配到这里,看咱们谁先尿炕!得,入乡随俗吧。白天学习开会上机场,晚上打球拉歌逛操场,咱们拉歌花样多,人家拉歌嗓门亮,拉歌结束搞联欢,你方唱罢我登场。老兵说起俏皮话,还是咱大学生有力量!你们一来,厕所就老堵!大学生有才嘛!不是才大气粗,是才大屎粗,茅坑文化低,接收有问题!气得我们直骂娘。也有先期毕业的师兄在这个单位,他们似乎已经不再有学校时的慷慨激昂,而开始变得淡定平和甚至冷漠。师兄说:能不来部队就别来吧!这里太复杂,也不是文化人呆的地方。在这里没有大学生中学生的区别,只有兵与兵的一样!但说实话,这种善意的警告并没有真正引起我们的重视。

  不过部队的弟兄们很快就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的战斗力。实习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和部队搞了一场篮球友谊赛,说是友谊赛却像打仗一样真刀真枪地干,或许是想我们留个好印象或许他们一贯作风如此,真是每球必抢每分必得,把我们这些平时只重花把式的大学生打得落花流水。一落后就心急,列宁这家伙个子不高,但是反应快,打后卫把人盯得特别死,对方那个开始挺牛逼的前锋被列宁结结实实盖了一个火锅大帽。可能也是出手重了点儿,对方就不乐意了,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心里存了报复之心了,经常打篮球的都知道这也是常事。后来就开始故意跟列宁身体有碰撞,不过他身体壮,对方也没占什么便宜,慢慢就波及到我们其他几个队员身上了。当我在篮下一个假动作晃得对方起跳,我斜跨一步单脚起跳高高跃起的时候,感觉对方有个人很隐蔽地使了个小动作,用力在我的小腿上托了一下!我立刻重心倾倒,直接从身边那人的肩膀上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到水泥地面上。列宁像豹子一样冲过来,一拳将那位老挑衅他这次又使坏的仁兄打得鼻孔蹿血!

  后来事态没有演变成双方的群殴实属大幸。部队方面确实涵养比较好,而且毕竟是东道主,起因双方也很清楚。但是部队也不甘心受这个气,坚持要公事公办,准备逐级上报空军。我们的系政委再次被提溜过来,队长也垂头丧气地一同跟来。系政委当时就宣布了给列宁行政记过处分的决定,还说你这个学员啊两次打架两次挨处分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怎么看你都不像农民的孩子,真是给父母抹黑,再这样还想不想毕业啦?信不信我把你的学位学历全部拿掉!大发雷霆之后走了。这是真生气了,连列宁给他孩子补习功课的情分也不讲了。队长留下来善后,连续请部队吃饭喝酒赔罪,并在向被打者致歉的餐桌上一口喝掉四两白酒,大醉呕吐不止被急送卫生队洗胃。我的手骨骨折,大腿肌肉撕裂伤,与队长躺在同一个病房。列宁一直在旁边照料,整整一天之后队长才醒来,张开无神双眼,脸色苍白。列宁叫了一声队长就号啕大哭起来,队长叹口气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心啊,马上就毕业了就不能忍一下?也不住地吧嗒吧嗒掉眼泪,我受气氛感染加之手脚剧烈疼痛也放声大哭,另几个陪床的同学闻声赶来,也都在病房里哭作一团……我们坐火车返回学校,大家的心情都不好,霸道地占据了一节车厢不让外人进入,有三个企图占座位的地方青年被我们群殴了一顿,打得人家哇哇直哭,列车长和乘警赶来也拿我们没办法。一路之上队长一声不吭,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回来后也就进入了论文答辩阶段。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躺在宿舍里,吃着张微送来的各种水果和零食。丫头回来一见我那副惨样就哭了,狠狠地在我肩上咬了好几个牙印,拧得我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边恨恨地说着叫你以后还打球叫你以后还打球!我靠你轻点,不让我打球难道让我以后打老婆啊?张微就破涕为笑,你敢!讨厌!谁说要给你当老婆了!然后就咬牙切齿地说,不行!非要替你出这口气不可!并说到做到,发动她和她那帮高干同学的关系找到我们去实习那个部队的领导,结果让那个鼻孔出血的家伙又出了一回血,不但大老远亲自带着一堆东西来学校看我并跟我赔礼道歉,还向学员队领导公开道了歉。这事有点过吧?也有点太欺负人了吧?不过,不得不让人感动张微这个小妖精是多么在乎我。还不仅如此,这丫头还打通了关节,把我的论文答辩也给免了!我开始享受到,拥有背景和权力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2.

  然而该躲的躲不掉。张微终于正式摊牌了。你毕业去哪儿?她很严肃很认真地问。她的意思是让我去她的父亲管辖范围内的西北某个城市。其实当时我父亲给我联系回家乡附近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进北京不敢说,去天津没有问题的。但我马上意识到,问题复杂了。怎么办?首先需要问自己,我爱她吗?决定要和她厮守一生吗?好像是爱的,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时刻,也经常被她所感动,但我不确定这是临时的还是永远的,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变。毕竟只有三四个月的相处时间,我和上海女孩三四年的感情都充满了无数的不确定,难道我要依靠这三四个月的体验去做一次足以影响一生的赌博吗?我真的无法回答自己,是因为我无法判断我对张微的感情。我不确定。无数个不确定。

  张微发话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怪我说的不好听,其实你从来没有替我想过,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也许,还有一个挥不去抹不掉的她。你是因为想把我当成备胎才跟我在一起的,你把我当作治疗创伤的药,我不傻,我早都知道。但是我真的喜欢你,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不求你看到,我只希望你能感觉到。而且,你真的认真替自己想过吗?除了并不成功的爱情,你的事业在哪里?有谁能帮你?靠你自己在部队打拼吗?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看不起你,你的确有才华,我承认,可你断定部队有你施展才华的机会吗?而且,你以为会写诗会作文就算是有才华啊?你好幼稚的!部队的人情世故你懂吗?迎来送往你懂吗?明争暗斗你懂吗?你不懂,你只是一个书呆子,书读的多了就是有才吗?书读多了也会成为绳索啊!到部队谁会用你这样的书呆子?你以为自己是大学生,了不起啊?我在部队见多了,什么不知道?现在都是中专生领导大学生,大学生领导本科生,如果上面圈子里没有你的人,谁会替你考虑?你以为人家真把你当大学生啊,不过是统计文化的漂亮数字而已!你们就是墙上挂的画,是装样子给人看的,真要失了火,你认为谁不是抢先去拿家里的财宝、谁会想着要救你一幅画!你要想发展,就必须去迎合他们,适应他们,可是你骨子里根本不是那种人。要想让自己站住脚,你要么做那种八面玲珑的人,要么就要有深厚的背景。而我正好可以帮你。我为你什么都肯做,因为你是我的第一次。我已经跟爸爸和阿姨都说过了,他们相信我,只要是我相中的他们就喜欢!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你受伤了,我都计划带你去见一见他们呢!

  张微的眼神执著而深情,讲的这番话生动而深刻。让我重新认识到,其实她比我成熟老练得多,而决不是我认为的那种单纯得像白纸一样的女孩。她以前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维护我可怜的所谓自尊,以及,她真的爱我,总想留给我如同上海女孩一样清纯的感觉。

  看我再次陷入焦虑和迷茫,张微轻轻笑了。别为难了,你自己拿主意,如果你不要我,我也不会绑架你。但我不会跟着你去北京的,不习惯,嫌人多憋闷。活跃了一下气氛后,接着她又说,我爸说让你先到艰苦一点的基层部队锻炼,既有艰苦地区经历,而且职务升得也快,干几年再到军区机关,快调职了找机会再下来,这样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三十出头就可以干到团职领导了!绝对比他们都快!

  必须承认,这是对我诱惑最大的一句话。而对于所有想在部队干一番事业的男人来说,官职似乎是最能证明其天分其努力和其成绩的东西。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人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欲望?理想和欲望真能分得开吗?

  面对张微的摊牌或者说袒露心迹,我心中既充满诱惑又充满矛盾。对面是灯火阑珊的风景,而中间又隔着一条夜幕笼罩的河。在我这种从学校到学校、满脑子理想主义的男生心里,对于事业与爱情乃至人生成功都充满各种幻想和自信,甚至也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鱼与熊掌若不得兼的取舍问题。但我能够看出来张微是认真的,她比我看得更远,想得也更实际,即使不是作为一个恋人的休戚与共的存在,她的这番话也足够堪称过命朋友的担当。我不能再回避这个问题,那将使我立刻陷于无论对恋人还是对朋友的不忠不义,所以在认真思索之后我对她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若答复你,必是一生的答复!张微轻轻地笑了一下,一点伤感从眼中稍现即逝,也许她早有思想准备了。却又这样回答:好!两个月吧!如果不是面临毕业必须要作决定,我不会逼你的,我愿一直等你!

  那时候已经是四月份了,毕业之期近在咫尺。可能是为了兑现她的诺言,张微这段时间没有来找我,连电话也不打了,那意思是明白的,不干扰我,不诱惑我,让我自己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决定,那么这个决定就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将来不要埋怨任何人。这个小妮子的这种冷静同样隐含了一种可怕的力量,让我再次想到关老爷的大刀,它有一个别称“冷艳锯”,刀如其名,刀也如其人。我以为张微的这种冷静和超强的控制能力既来源于她的经历与城府,也来源于她独有的个性特点,她就是那种热如烈火冷如海水的女人。从一开始我就低估了她。

3.

  不过张微的生日很快到了。我们两个的生日只隔了三天,所以就凑了她的日子打算一起过。感觉这个并不过分,也不影响我做决定,更因为我也有一点想她了。我主动给她队里打了电话,约她午饭后宿舍楼前见面。我给她买了当时很流行的汪国真席慕容还有顾城北岛等人的诗集,以及童安格张雨生还有黑豹乐队的磁带,听听这些名字就很有时代印迹。这些生日礼物并不特别,也不会产生亲昵暧昧的暗示,但还是考虑了她的喜好的。张微高兴地收下了礼物,按照以前的做派应该早就上来咬我了,可这次没有,只是调皮地歪了下头做了个鬼脸。对了,今晚有生日聚会,诚邀你参加哦!还有好多美女哦!她笑着强调。到时会有惊喜哦!午休的哨子响了,张微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但我看得出,她的这种淡定和决绝很可能是装出来的,她的眼睛始终波光粼粼深情如海。

  我如约赴宴,进得屋来见到“兰州红”、王京的女友林帆,还有两三个不认识的,却很奇怪地没有看到列宁和王京。我也是忙着做课题到时间就直接从机房过来了,忘记问他们两个参加不参加。敢情张微过生日就叫了我一个男的!面对这么多姑娘,我脸皮再厚也尴尬得不行,觉得自己就像供她们写生的裸体模特,面对挑剔的狂野的取笑的放肆的各种目光,虽局促不安还得端着姿势。张微穿了一件羊绒的白色圆领七分袖,愈发衬托得双峰挺拔傲立。她满面春风迎上来,从身后拿过来一包东西递给我。“你的礼物!”我定睛一看,却是一件白色衬衫还有一本书。书名《青春韵律》,这并不乍眼,但那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个舞姿女郎的身影,不是张微却又是谁!我再好奇地翻开一看,更傻眼了!里面全是一些诗歌和随笔,那些文字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竟然都是我这几年课余时间写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间整理的。

  我惊讶地抬头看看张微,她笑而不语。林帆早大声说道:“看啥看!这礼物难道还不满意?这是我们微微专门找书店为你定做的,就印了两本!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原来如此!这个礼物太费事太用心也太珍贵了,感动之余我不得不佩服张微的计划与行动。接下来就是上菜上蛋糕,那蛋糕中间用奶油裱出一蓝一粉两只肥嘟嘟的小猪,张微见状捂着嘴咯咯直乐,“兰州红”林帆她们就起哄,“哟!这哪是生日蛋糕,明明就是结婚蛋糕嘛!这两头猪哪头是微微?哪头是马师兄?”然后林帆那疯丫头,竟一刀铲起那只粉色的小猪,一把抹在我的嘴上和脸上!这帮丫头太能闹了!完了又给张微抹到脖子上胸脯上,还叫嚣着让我去给吃干净。多亏张微大叫了两声别闹了求饶啦才放过我们,接着又开始折腾着喝酒喝交杯酒,那我能答应吗就只好接受罚酒,一来二去就把自己整多了。结果晚宴结束我一个大男人硬是被“兰州红”和林帆一左一右给架回去的。太狼狈太丢人了!不过他们的目的既然是为了哄张微高兴,我作为最特殊的节日礼物,也没有不配合的道理。打那以后,这帮丫头算是混熟了,见了我连称呼都改了,张嘴就是“妹夫”,好尴尬啊。我隐约觉得自己可能又着了张微的道儿了。

4.

  一天,“兰州红”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跟我说点事儿,还特意嘱咐不让列宁知道。这什么情况?我也没敢问张微,万一是关于她的事儿呢,就一肚子狐疑地去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兰州红”的正面接触。那姑娘确实谨小慎微,连小公园里的亭子里都不敢坐,带着我七拐八拐,走到一座假山的后面。终于确定没人看见了,她才抚了下胸脯定了定神,说道:“我叫你出来没让列宁和张微知道吧?”我说没有。“张微知道了不会不高兴吧?”我说哪能,你们是姐妹。“那就好,她对你真的挺好的,我挺羡慕你们的!”我说谢谢,其实列宁对你也挺好的。然后她就沉默了片刻,开始问我列宁在忙什么,状态怎么样,心情怎么样,饭量怎么样,敢情这段时间他俩还真没接触!这姑娘还真听她娘的话,说让分就分啊!我有点儿替列宁不值,不过站在对方的立场似乎也无可厚非。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絮叨,我都有点烦了,找我来不应该只是问这些事吧?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兰州红”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帮他!”把我听糊涂了,帮什么?怎么帮?难道我们平时工作生活中不是一直在帮他吗?“他不想再回到老家那边的穷地方了,他曾经给我说过,实在不行他想留校,可我……”她犹豫着矛盾着,“你是知道的,我妈妈不可能帮他留校的!这事儿我也不敢再提了……”这下我更糊涂了,难道我就能让列宁留校?开什么玩笑?见我一脸不解,“兰州红”又急又臊脸更红了,终于好像豁出来一样把心一横脱口而出:“张微可以!只要她想帮!”那你去找张微啊!你们关系这么好,她能帮一定会帮的吧?“可我不想欠她人情!不能让她白帮忙!”“兰州红”有点急了。所以?我好像突然明白了点儿什么……“微微很喜欢你的,我希望你能接受她……”这下我全明白了。敢情,她这是今天给张微当说客来了!不对,又不是纯粹的那种说客!问题是,她把我当啥了?我是筹码吗?我是交换吗?我爱不爱张微跟张微帮不帮列宁这两件事它相干吗?这不是瞎胡闹嘛!我立刻变了脸,姐们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是张微让你来的?“不不不!绝对不是!微微她根本不知道!”“兰州红”连忙又是摆手又是辩解。“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张微应该也许会帮忙的,但我凭什么让她帮啊?我又笨,又胆小,连跟我妈顶嘴都不敢,连自己的感情我都作不了主,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说着说着,哭起来了。这可不行,万一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把她怎么着了呢!连忙劝慰,好说好说,别哭嘛!张微一定会帮忙的!别哭嘛!让列宁知道了还不得把我吃了!

  待“兰州红”止住悲声,心情平复,又说了些心底的话。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姑娘从小也不是养尊处优过来的,那时随军驻在偏远农村,她爸顾不上管她,她妈又管得过严,从小就养成了封闭、胆小、懦弱的性格,但由于一直跟农村孩子玩所以也感染了诸如善良、勤劳、内敛等优点。喜欢列宁也是因为几乎相同的幼时经历,以及差不多的习惯和价值观,用她的话说,在一起很舒服。用列宁的话说,就是鱼找鱼、虾找虾、洋芋找土豆,不过他忘了他是小河沟里的鱼虾人家是富春江里的鱼虾,他是尿素种出来的土豆人家是无公害特供土豆。列宁也确实待她不错,当时快毕业那年津贴才一百左右,就舍得给她买二十块一斤的大樱桃,结果自己过得抠抠巴巴的。至于妈妈说的门当户对,“兰州红”很不以为然,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有话说、感觉舒服吗?但她又确实不敢违抗母命,妈妈发作起来不但蛮不讲理,还打她,真打。相识相爱一场,即使以后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列宁有个好前程,知道那些农村孩子的苦。她说当时一起考军校的补习班里有个农村女兵,长得挺漂亮的,可学习基础太差,为了考上军校先后跟学习好的男兵睡、跟补习班的管理干部睡,也不管能不能帮上她的忙吧,反正她自己觉得可能有用的能睡都给睡了,结果还是没考上,最后差点疯了。她说她虽然看不起,但也多少能理解,所以不希望列宁走类似的路。刚开始好的时候,她也劝过列宁考研,列宁半天不说话,说还是去上班吧,上学挣得太少了。她心里就跟针扎的似的,特别想帮他。但既然妈妈不同意这桩婚姻,以妈妈的性格就不可能去帮助一个外人,而她自己又爱莫能助,真是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才想到请张微帮忙。可张微凭什么帮自己呢?她以为能说服我跟张微好,也算是帮张微了结一件心愿了。就是这些,这姑娘一说完,还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傻姑娘,傻得真跟一张白纸似的。也难怪列宁跟她猩猩相惜,他们差不多是一类人。只可惜,他们背景不同,没有生长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既不能答应她,又不能不答应她。想了一会儿我说,我去跟张微说说吧,她应该会帮忙的。我跟张微挺好的,谢谢你们的关心。还有,我也替列宁谢谢你,他没有看错人。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帮你带话给他。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拘束自己,成不了一家也可以做朋友嘛!还有几十天就毕业了,好好珍惜吧,哪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兰州红”低着头发了一会儿呆,说了声谢谢你,谢谢你们俩,我该走了。就走了。

  这事之后我真问过张微。她说是的,“兰州红”倒是跟她说过,内心里我也不是不想帮,可是,到底还是要求人的,我哪里能有那么大面子?我还等着关键时刻用呢!说到关键时刻,她就抬起眼幽幽地看我一眼,我立刻懂了,她这是等我决定、留着人情要活动我的事呢!我这心里五味杂沉的,又想抱抱她又张不开胳膊。烦,真烦!再问列宁吧,列宁一阵苦笑,说谈何容易啊,要论学习成绩和研究能力留校当教员没有问题,可是自己背了两个大处分,再加上人缘也不好,不讨系领导喜欢,谁肯为自己说话呢?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去考研了,还是目光短浅啊!那怎么办?我也真帮不上忙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打那之后,列宁跟“兰州红”又开始偷偷来往了。

5.

  “五一”之后的一天,我正跟同学在饺子馆里吆五喝六呢,张微找到我,表情很焦急很严肃,见了我还一声不吭。我心说这一月之约不是还没到呢吗,这就来讨债了?没等我耍贫嘴打岔呢,张微上前扯着我的胳膊把我生拉硬拽了出来,瞅个人少的地方,恨恨地对我说:“列宁呢?列宁呢?我要杀了他!”

  我说你有毛病啊,人家列宁招你惹你啦?再说我又不是他跟屁虫,你问我我问谁去?他怎么啦?张微咬着下嘴辱,胸脯一起一伏,身体因气愤而发抖:“列宁,你那个傻逼哥们儿,把我同学给糟踏了!”

  我立刻如雷轰顶。也是第一次见张微说脏话。怎么会?怎么可能呢?列宁怎么会做这种事?跟谁啊?“兰州红”?张微气得不说话,只剩下抖了。看着她眼里的泪水和发青发干的双唇又似乎是真的。这下我也懵了。真是列宁啊?真干了这缺德事儿了?不过我还是不大相信一向老实巴交的列宁能干出这种事,不至于啊,要说他俩偷尝禁果我信,为啥要霸王硬上弓呢?没道理啊!

  不过等我跟着张微来到现场一看,也不由得不信了。就在张微自己的“开心小窝”里,“兰州红”哭得死去活来的,裹着张微的毛巾被,旁边还有也是刚刚赶过来的林帆在劝。张微上前一边擦着“兰州红”的眼泪一边擦着她自己的。我问“兰州红”怎么回事,那能说吗就知道一个劲儿哭,问那俩,也都没好气,还扬言要报警。这事麻烦大了,我赶紧匆匆忙忙去找列宁。宿舍里没有,机房里没有,他平常爱去的几个地方都没有!费了老大劲儿,最终发现这小子仰面朝天躺在自修教室的水泥地上。

  我气不打一处来。起来!起来!你他妈干什么了?你是不是想死了?结果列宁一声不吭。我上去踢了他一脚,你把人家姑娘怎么啦?是不是你干的?马上就毕业走人了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啊?活腻歪了是不是?可列宁眼睛死盯着天花板,像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我觉得这王八蛋一定是想通过占有“兰州红”而达到个人什么目的,这种念头一旦产生,迅速像火种一般燃遍全身,我怒火中烧,我觉得这种事即使发生在我身上,也不应该是发生在他身上啊!此刻他一声不吭,一定是理亏默认了!这让突然之间,觉得列宁立刻变得丑恶而猥琐,太操蛋了!太没人味儿了!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我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它发生在列宁身上!我怎么突然感觉自己也成了强奸犯了?我脑袋一热,抄起一把椅子不顾一切地朝列宁砸过去:去你妈的!以后我再当你是兄弟,我他妈就是一傻逼!

  但奇怪的是“兰州红”最后没有把这件事闹开来,除了我们几个人知道。这是甘心吃这哑巴亏还是怎么的?后来我谨慎地问过张微,当时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就把“兰州红”糟蹋了?你是听说的还是亲眼所见?张微就说,是当时她突然有事要回“小窝”拿东西,平时她们姐妹三个都有钥匙,并不知道“兰州红”在里面,结果还没到门前呢就听里面大乱,列宁衣衫不整地开门跑了出来,然后同时里面就哭开了!进去一看,“兰州红”光着身子正吓得浑身发抖地哭呐!敢情你没见着啊?那为什么早不哭晚不哭偏偏等你快到了才哭?张微就堵住我的嘴,说行啦行啦,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提!让人家怎么做人啊?以后再跟列宁那种人来往我就跟你吹!我说列宁平时看着不像那种人啊,说我能干出来吧倒还有人信!张微就红着脸呸我一口,你要是敢那样我就让你当太监!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儿蹊跷,隐约觉得这可能不是列宁的霸王硬上弓,倒像是俩人正两情相悦呢,结果突然被张微不小心撞的,脸上又挂不住才演的这么一出。以“兰州红”的性格太有可能了!他们俩当事人都不说,谁又知道真相呢?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张微告诉我,说太可怕了,人呐太可怕了,亲姐妹都被骗沟里去了!怎么呢?原来,“兰州红”的妈妈又杀过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找到院领导一定要严肃处理列宁这个流氓,还当着我们院领导的面扯列宁的嘴巴,骂他流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定要开除列宁,马上走人!怎么回事呢?也不知道谁给列宁和“兰州红”这俩活宝出的歪点子,要不就是他俩自己琢磨的,弄了一个假戏真唱,“兰州红”告诉她妈说自己已经是列宁的人了,覆水难收了,坚持要在一起并请求妈妈成全,以为他俩都这样了她妈再怎么强硬总也得顾及女儿和自家脸面吧,哪知道这当妈的真就是一根筋的浑人,一听这个更火了!不但坚决不同意,还重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兰州红”以牺牲尊严颜面搞的“曲线救国”,没想到换了一个“弄巧成拙”!这哪是母女啊?简直是一对冤家!张微也挺不高兴的,说跟“兰州红”那么好的关系,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们搞这些傻事?可我却说,“兰州红”这也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这可怜孩子!再说了,你们关系再好,能做得了她妈的主?唉!这都是命!非拿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女儿!非要以她认为的幸福为幸福!张微一声叹息。

  这确实是他妈的命!列宁又背一个处分!最后毕业证都没拿上,给了一个结业,这是后话。院领导好说歹说才把那个刁女人劝走。这事虽不敢声张,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结果差不多全校都知道了。“兰州红”她妈还真是个浑人,这是她想要给女儿的幸福吗?但我们也劝列宁,没准因祸得福啊,这要真成了一家人,就这狗操的丈母娘你能伺候得了?列宁彻底崩溃了,不说行尸走肉也差不多了,成天就床上躺着,谁叫也不起,身上臭哄哄的。系里也很生气,系政委亲自出面,找我们几个跟女学员谈对象的训话,以学位证和毕业证相威胁,警告我们不得造次,绝对要管住脑子里一根邪筋下面一根肉筋,决不准再越雷池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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