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林一贤
细究起来,浑身上下从来没有真正舒坦过,我觉得这些小毛病是前世的约定,只要能波澜不惊地伴随着,就将就着与它和平共处,虽然不爽,而人生就是这样,常常嚼着拌沙的饭粒,心平气和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毎当看到大医院的过道上人潮涌动,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廊上或平躺在小推车上,或被人搀扶着一步一蹒跚地移动笨拙的身躯,或者步履矫健却手里提着一大摞各种检查后出具的胶片资料……便深感人生不可测,未来的不确定性。人生最难的事莫过于手捂着羞涩的钱袋,到了医院缴费窗口却不容置疑地一沓沓往外甩。随着一张张钞票外流,天空仿佛渐渐地黯淡了,莫名的恐惧侵蚀着本就脆弱的神经。每天祈求老天保佑,每天阿Q似地寻求心里平衡,希望解放前的日子永远不要到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天傍晚,老婆捂着肚子,面部表情越来越扭曲,渐渐地撑不住了,哀嚎声一阵高过一阵,我知道这已是惊涛骇浪,和平共处只是一厢情愿。大约晚上九点多了,此刻就医,实属无奈。要是大白天,还会掂量一下去哪个科室,找哪个专家,或者还可以到诊室门口处瞅一眼里面的情况,看看就诊人数多寡,医生态度是否和蔼,面相冷漠还是面慈心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趋利避害人之本能。
岂止是就医?生活经历逼得我不得不行事谨慎,处处防患。大约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我去佛山一工厂考察,下了公交车,到了厂区附近,一个摩的司机向我搭讪,我问价钱,他伸出五个指头。在厂区大约绕了两百米路,摩的停下来,我给他五元纸币,这家伙立刻脸色阴沉,目露凶光,用蹩脚的广东普通话哇啦哇啦地吼叫着:
“我戏说五习,你给五块?”
面对他骂骂咧咧,我也不理会,给了他五十元。从此以后,每当要乘出租车,我一定要观察一下司机的面相,兔子和老虎,其实还是容易区分的。
幸好医院离家不远,几分钟车程就到了。挂号窗的女士正在打盹,昏暗的灯光下有三五个前来就诊的,或者如吾妻佝偻着背可怜兮兮地呻吟不止,或者端着一只滴血的手在家人陪伴下急匆匆地寻找医生,不时有幼儿尖厉的哭声打破这深夜的宁静。老婆倍受煎熬,面色煞白。医生是个大约三十左右的男士。我暗自揣摩,这医生,本科五六年,硕士三年,如果再读博士,又是两三年,他们这脑袋,应该是座知识宝库,由这么多知识涵养的人,应该绝非凡人,所以我努力装成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向医生倾诉病情,告诉他曾经有过几次肾结石发作的经历,医生按压疼痛部位,初步确定是肾结石引起炎症。做过B超后,医生说结论尚不明确,于是再做X光以确定结石大小。他说七毫米以下,就可通过吃药自然排泄,超过七毫米就得做手术。待结果出来,结石直径三毫米,我暗自庆幸。医生也没开药,要我们去外面药店买,我问买啥药呢,他说你去药店问。我正要起身携妻离开,他示意我们稍等片刻。他拨了个电话,很快楼道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白大褂出现在诊室门口。来者胖嘟嘟的脸,沾了很多油污的白大褂紧紧地裹住这大腹便便的躯体。这张脸有点白,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几分寒意,我不由得打了个激凛。他和我们旁边的患者洽谈手术的事。
“很快的,住一天就可以回家,你同意的话,我马上帮你安排房间。很便宜,只要8000元。”
那个患者欣然接受了手术安排。胖医生又来征求我们的意见,说如病情继续发展,将来可能导致肾积水,尿毒症,甚至肾衰竭。我问他必须做手术吗?他说要我们自己拿主意,身体是自己的事。最后居然说8000元不算贵,他也并不想赚这个钱。我有点愤怒,想怼他几句,可是面对他寒光逼人的脸,我确实有几分胆怯。就像去屠摊上买肉,明明知道吃亏了,只要屠夫把脸沉下来,面对那寒光闪闪的屠刀,便会老老实实把钱数了,夹着尾巴立刻走人。
面对我们正要离去的背影,胖医生还不忘叮咛:
“要想好哦,身体可是自己的事!”
塞进肛门的止痛药栓起了作用,老婆总算平静下来。一共花了六七百元,除了几颗止痛药栓,也没开其他药。现在的医生居然不爱开处方,我想是因为私人药房太多,药价也越来越透明,医院靠卖药赚高额利润已经不那么容易了,那点蝇头小利他们还真瞧不上。恕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时我突发奇想,如果大街小巷B超室,CT房,肠镜胃镜检测机构……一家紧挨一家,老板热情招呼:
“喂喂喂,进屋做个B超,大病小病早知道,身体可是自己的事!”
倘若如此,高额的医疗检测费自然就下降了。这总比满街的火疗馆,水疗馆,足疗馆……更具实际意义。
求医看病者有种普遍的心理,那就是村里人驻足观望镇里,镇里的幻想县城医疗水平更高,小县城的百姓碰多了钉子,于是觉得神医都聚集在省城,于是那些大医院每天都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一岀出人间悲喜剧在这里轮番上演。
老婆的膝盖不知啥时开始酸胀肿痛,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她开始变得沮丧易怒,有时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泪,口里叨念着:这下辈子也许要在轮椅上度过了!我听了既感到心酸惶恐又是那么无可奈何。本地医院反反复复看了,没有一点疗效,费用快过万元了。于是我建议去省城大医院瞧瞧。我们搜索相关信息,一个个大佬赫然入目,都是业界翘楚,我们挑选一个德高望重的教授预约,顿时心里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预约的日子到了,那天像过节一样,心情特别好,第一次赶这么远的路求医问诊。这家闻名全国的大医院正处于接诊的高峰时段,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候诊室坐满了人,我们在候诊室目光紧盯着显示屏,等待自己的名字在屏幕上出现。当我们看完病正要去缴费取药的时候,一个女人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
“你们是脚痛吗?我也是这个老毛病,在廖教授这里治疗多次了,疗效不明显,我家是怀化的,来来回回很多次了。”
见对方这么热情,又是同病相怜,况且人家还是这个医院的常客,正好可以交流一下病情和治疗方面的心得体会,所以我们也笑脸相迎。这个中年妇女,年龄四十岁左右,她说廖教授治疗主要是打针,吃西药,她都是来第四次了。这次她来的主要目的是找一个姓蒋的老教授,她是这个医院德高望重的权威性人物,廖教授都是她的学生。治疗足疾,她以中药为主,十之八九,基本上是药到病除。她正说着又急忙拨打电话,打完电话又急匆匆地往楼上去了。这时一个大约五十岁的瘦高个女士热情地问我们患病的情况,了解病况后,她告诉我们,她的病情相似,之前是她丈夫搀扶着来的,吃了罗教授的药后,现在基本能行走自如,这次来是想再开一个疗程巩固疗效,可是一时找不到她。
“我们去楼上看看。”她说完就往楼上去,我们像老相识一样尾随她的脚步,唯恐走丢了,怕再也找不到她。我们来到八楼住院部,一个身着医护人员制服的女人问我们有何事,我们说找蒋教授,她告诉我们,蒋教授已经退休了,偶尔也会来住院部,但多数时间不在这里。这时那个怀化女子迎面朝我们而来,手里握着一张小纸条。
“走走走,我这里有她的电话,她在另外一家医院坐诊,我们一起去找她。”
我们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跟在她屁股后面,象捞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这个身材小巧的女子,脸色印记着中年人的沧桑,她行动敏捷,处事干练。虽然来自湘西偏远小城,却一点也不像常年居家的主妇。我们在马路边等了片刻,一辆出租车在我们面前停下,出租车把我们送到一栋装修得像茶馆一样的店铺前,我们跟着那两个女人上得二楼,一个服务女生把我们带到一间类似于会议室的房间,她要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说蒋教授年纪大了,每天有午休的习惯,大约要三点后才能过来。大约三点半,蒋教授过来了,她身材高挑,面色清癯,大约六十多岁。就诊时,大家谦让,结果我老婆第一个被接诊,一张处方核算一下,竟然高达四千多元,我心里虽然嫌贵,可转念一想,人家著名专家,也许下的是猛药,岂能和那些乡下土郎中去作比较,大老远赶来治病,怎能心痛钱呢,所以一咬牙,就把钱给缴了。
“王大哥,你不是说肺部有结节吗?难得来一趟,也让蒋教授帮你开些药。”那个怀化女人提醒我。
“蒋教授主要擅长骨科吧?"
“蒋教授是全科医生!"那个负责接待工作的女生连忙插嘴。我拗不过他们劝说,心想就当咨询一下,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强迫我付费购药。其实对自己的病情我并不太担心,之前给我看病的专家说,结节很小,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节结,只要没有明显不适感,就不要太在意,西医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可蒋教授不这么认为,她说任其发展,将来导致呼吸急促,气短。她做了个非常形象夸张的呼吸动作,口里哈哧哈哧地喘气。她也说西医无药可开,只能用中药调理。唰唰唰很快就开出一张处方,紧接着,一张电脑票据递到我手上,共计三千八百多元。我没有立刻缴费,因为心里总有点不踏实的感觉。那两个同来的女人也依次在蒋教授那里开了药。就诊完毕,各自乘车回家。我们还想和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女人打个招呼,毕竟也算是病友了,以后也许还可以交流治疗过程的心得体会,可是她俩都急匆匆地走了,也不知去向何方。我们回到家里向儿子谈起今天去省城治病的经过,儿子认为我们一定是遇到医托了,我回想一下前前后后的经历,真有如梦初醒的感觉,但真正的灾难是几天之后才降临。大约三天后药快递过来了,老婆煎服了两剂之后,开始腹泻不止,肚子一阵阵绞痛,到了晚上实在支撑不住,临时赶往医院输液,直到清晨五点多才输液完毕,我们把这个情况向蒋教授反应,她建议我们停两天再服药,可是两天后服药同样的灾难再次降临。我们打电话向该医院反应情况,并呵斥他们请医托的事实,他们居然没有否认。
两次求医之路如此坎坷,回想起来,都是一个钱字惹得祸。 医疗产业化这条路还要走多远?为了利益的最大化把手伸进贫病交加的本应得到社会救助的最可怜的那群人的口袋,这是一种罪恶,最可怕的是,很多人已心安理得,处之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