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蓝的,有时会点缀上绒绒的云朵,可能只有两三朵,也可能像阿姨的波浪卷;
草是绿的,和煦的风吹过雨淋过的草时,会带上它独特的清新香气,仔细寻觅,还会找到不起眼但很可爱的小野菊,或者蒲公英;
太阳是暖的,晨起带上朝霞,午时亮得让人不敢直视,要落山了就是红彤彤的,能把整个天空、草地都映上它的亲吻。
我最喜欢太阳,喜欢它对世界的温柔。
但是,我显然配不上这种温柔。
对,没错,这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摸过、闻到过。我只听说过,从旅人那里听说过。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那是一个多奇妙的世界啊!
我只见过黑的天,偶尔是灰的,最美的一次是有“漩涡”出现,我猜可能是别的世界的颜色不小心混了进来,果然,那“漩涡”也只出现了一小会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见的草是枯死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灰烬,说起灰烬,它证明曾有过火或者什么发热的东西,只有很幸运才能见到,所以像我这样不幸的人当然没见过火的样子。
我不知道温暖的、红色的、圆圆的太阳是什么样的。我很努力地想象过,但想象的东西永远是假的。
有的时候会有旅人给我讲他们的世界,他们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也去过很多有趣的世界、见过很多有趣的人,他们都说没见过这样空寂的地方,压抑到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但是旅人最怕的就是他们的故事无人知晓,而我,无疑是他们展现自己优越的最佳听众。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不明白他们说的“朋友”是什么;我需要独自判断什么是可以吃的,什么吃了会生病,所以不明白他们说的“依赖”是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信仰”,甚至我觉得“朋友”“依赖”“爱”“信仰”都是愚蠢的。但是讽刺的是,我依然很想知道那些都是什么,非常非常想。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我对这个和我特别相似的人很感兴趣。
“再往山那头走就是我的家,那里有一些羊,还有一些花,我只是碰巧走到这里来了,我马上就会回去了。”
我很希望他留下来,或者邀请我,可是他没有,我也没有。
这个世界的第二个人离开后的365天,我什么也没带就出发了。山的那一头,有羊有花,还有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笨拙木讷的人,这些就足以构成我奋不顾身的理由。
虽然我的世界很黑也很空寂,但很安全,我知道。离开了山的庇佑,原本的冷流动起来化作寒风、冰雨。之前我有听旅人说过,他说,这些是一定会经历的,他说,我应该去经历,去见见他见过的世界,离开那个鬼地方。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痛过、累过之后我也可以理解幸福,那我就一点也不害怕。
“你不该来这的,你一定失望了,走了这么远,吃了那么多苦,还是一样的。哪里都是一样的。”即使这么说,我知道他是喜悦的。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里有你。”
他很费解地看着我,也许他不明白,多了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同。但我的脸隐隐觉得有点烫,是发烧吗?我有点不安。
我们研究花的生长,我们感受风的和煦或者暴烈,我们做了很多很多事,而这些事,有了和以前不同的意义。
“这里有点不一样了。”
“多了一点东西。”
“多了一点你的气味。”
“天也有一点变了。”
“星星!”
“真美,据说这种光走了很久、走了很远,才到我们能够看到的地方。”
“所以不是我们不幸,而是那种光还没有到?”
“我原来不信,现在我信了。”
“什么?”
“‘爱’是存在的,我看着这种突然美妙起来的世界,看着这单薄却闪亮的星星,忽然明白了。”
他仍然很费解,但我知道他迟早会明白。
他大病了一场,可寒冷仍然肆虐地侵袭着,我握着他的手,害怕到绝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治好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去很远的地方,寻找旅人说的秘方,找各样的旅人,没有人愿意帮我,我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甚至是一株草药。回到他身边,回到他身边,我要回到他身边!我抱着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暖暖的,试探性地把手放在他心口,一颗颗红色的豆子,滚烫到灼伤我。他只是睡了一觉,而我却藏起来了,我的伤怎么解释?不能告诉他,什么都不能说。
我和他分别在一场史无前例的飓风,没有预兆,我们甚至连告别都来不及,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一瞬间,我们的时空相错了。我清楚地记得,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做梦,梦很长,醒来我常常忘记过了多久,常常分不清我在哪里。
我梦见安静的天空,我和他在看星星,地上的草软软的,带着点湿漉漉的小狼狈,他的面庞很好看,他的毛发像草一样,柔软又湿漉漉的;我梦到他逗弄着一只蝴蝶,蝴蝶在他身旁徘徊,他总是吸引蝴蝶。我偷偷地闻他,偷偷地触摸他,他到底,是怎么吸引来蝴蝶的呢?我以为是香气、是花瓣一样的触感,可是好像并非如此。也许他没有注意到,但我开始小心翼翼,不敢打扰他与蝴蝶的嬉戏,他可能就是化作人形的蝴蝶王子,我呢?我可能也不是人类。那我是什么呢?我可能是那一团灰烬、是天空中的一抹晦暗、是空气中的丝丝凉意,可是,我希望我是那天或者更久以前的星光,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任何地方,从未留恋过哪里,也从来不曾奔赴于任何地方;我梦见他静默的背影,我把红豆攥在手里,他的蝴蝶都冻死在这个异常冰冷的世界,他既不伤心,更不流泪。我为它们挖了个冢,却自己躺了进去。他找不到我了,他会去哪里找我,我有点得意,逐渐又深深明白,他不会找我。
啊,真的只是梦啊。我长舒了一口气。
我遇到了好心的旅人,跟着旅人我看到了更加丰富绚丽的世界,可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只能装作兴高采烈去讲述我的故事,他在哪,我只有一遍一遍地去想,一遍又一遍梦到他,一遍又一遍醒来,一遍又一遍失去。
我不确定我的归处,不确定我的方向,我只有不停地向前走,不停地去寻找他。
“你的睫毛是彩色的。”一滴水珠逗留在我的睫毛上,称赞道。
我终于成了我梦寐以求的样子,我终于看到了我梦寐以求的风景,我,却不是我了。
你不会相信,我能再一次遇见他,我不知道我们分开后他的事,我甚至没有勇气问他。那只在阳光下舞蹈的蝴蝶真好看,他凝视着蝴蝶,没有看见我。他用红豆喂食着蝴蝶,他微微勾起的笑意好像融化冬天的清风,也好像一把剜在我心里的刀。那些不是梦啊。我才发现一颗红豆长在我的心上,可我没法将它抽离,只能任由它钻得越来越深、长得越来越大,而这些,他都不会知道。
一阵风拂过,我藏身的那棵树落下纷纷扬扬的花瓣。
落花时节又逢君……乱花渐欲迷人眼……某个旅人说过。我忽然觉得,我的世界有了一个答案,一个早该知道的答案。
“为什么不去和他说话?你已经找了他一生。”花说。
“他不认识我了,我也不认得他了。”
我忽然有点恍惚,好像从开始到结束,从相遇到别离,都只是一个梦。
我以为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可现在我才是一个人了。我以为一个人会孤独,可当有花朵、蝴蝶、露珠在我身旁,我才真正孤独。原来,“爱”会点亮一个世界的天空,也会褪去一个世界所有的色彩。
天是蓝的,有时会点缀上绒绒的云朵,可能只有两三朵,也可能像阿姨的波浪卷;
草是绿的,和煦的风吹过雨淋过的草时,会带上它独特的清新香气,仔细寻觅,还会找到不起眼但很可爱的小野菊,或者蒲公英;
太阳是暖的,晨起带上朝霞,午时亮得让人不敢直视,要落山了就是红彤彤的,能把整个天空、草地都映上它的亲吻。
我的人生终于和大多数的旅人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