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节九寸

□刘正权

每副处方中都有菖蒲，他怔了一下，捏着处方单反复审视，老中医推一推架在鼻子上的老花镜，慢条斯理说，错不了的，菖蒲的药效是醒目，醒脑，醒脾胃，醒心。

他回头，扫视一眼诊所，门脸不大，甚至有点逼仄，跟秘书的推荐太不相符了。

地址，肯定没错。

有错的是他的身体，为官不到一任，就出了毛病，还没造福一方呢，他内心这么地叹息着。

就一声，还是幽叹。居然，叫秘书听出了这画外音。

不奇怪，官场待久了，哪个秘书不是领导肚子的应声虫呢？

头昏眼花胃胀心乱，这种不是病的病，还只能选择中医。秘书就自作主张，替他跟小城最负盛名的老中医作了预约。

处方上的菖蒲他不陌生，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

这是他上任伊始，上级领导送他的一句话，题在画上，画面上，一盆菖蒲生在石间，领导是个雅人。

为领导的这份赏识，他俗了一回，力求在任为一方百姓谋得福利，稳经济，守底线，防风险，控变数。不得不承认，在他任期不到两年，这个资源枯竭城市，焕发了勃勃生机。

各种表彰接踵而来。他的身体是被荣誉打垮的，秘书曾这么跟他开玩笑，尽管有僭越之嫌。

就让秘书僭越到底吧，他拿起处方，不再质疑，老中医言之确实有理，醒目，醒脑，醒脾胃，醒心是他的当务之急，多少事等着他拿主意，多少项目等着他去敲定。

最迫在眉睫的，是运动休闲、乡村旅游、生态养生三大特色旅游体系的实施。

偏偏，老中医饶舌了一句，我这儿的菖蒲，可不是一般的菖蒲，那是一节九寸开紫花的。

一节九寸处开紫花？他哂笑，我承认中医很神奇，但卖概念这一做法好像不够新鲜。

非也！老中医摇摇头，卖概念，那是官样文章里才有的。

愿闻其详，他耐住了性子。

菖蒲分几种，有生于池泽湿地之泥菖蒲，生于溪涧水边之水菖蒲，生于高山水石之间的石菖蒲。老中医侃侃而谈，石菖蒲是唯一可以入药的，却又是生于石上之一节九寸开紫花者为最佳。

他的好胜之心顿生，既然如此，您哪儿来的一节九寸开紫花的石菖蒲？眼下的药材，恕我直言，等不及长成材就已经被采撷了。

老中医笑吟吟起身，请随我后院一观。

门脸仄，后院却别有洞天，有假山，有花盆，栽种的竟全都是菖蒲。

深呼吸一口，全身竟莫名地舒畅，有多久，毛孔没这么舒展开过了。

知道菖蒲为什么非得是一节九寸才开紫花吗？老中医眼神带着深意。

不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不懂装懂的人。

都说人非草木，其实人同草木。老中医蹲下身，看着那一节九寸处，紫花开在只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

紫花只开在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他脑子里激灵了一下，不看菖蒲花，却看着老中医。

老中医却不看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看似自言自语却又句句入他耳膜，菖蒲这药啊，最可贵的还不是它的药效。

药最可贵的不是药效？他差点哑然失笑，为老中医的故弄玄虚，如同有人说当官最可贵的不是权力一样。

老中医不笑，眼神一凛，看着他，一字一顿说，中医爱菖蒲，是由于菖蒲在所有药方中，只愿为臣，绝不为君！

只愿为臣，绝不为君？这话不假，中药方剂中常有君臣佐使一说。

是的，老中医带他回到诊室，打开案头一本《本草新编》，喏，看这儿！

他定睛看去，上面一段话被画了红线，石菖蒲，味辛而苦……然只可为佐使，而不可为君药。开心窍，必须君以人参；通气，必须君以术。遗尿欲止，非多加参，不能取效；胎动欲安，非多加白术不能成功。

看他若有所思，老中医合上书，微微颔首，说请用茶。

请用茶即是送客，他再次深呼吸一口，没来由地，神清气爽多了。

出得门外，秘书正小心翼翼候着。

他颇有深意地看着秘书，说你到老中医那儿求盆菖蒲给我送到办公室吧。

秘书刚要回身，他手一挥，且慢，先回去给我拟个通知，马上召开一个市委常委扩大会。

您这身体？秘书一怔，扬了扬手中好几个中药袋。

我这身体，呵呵，他笑得很灿烂，为君不成，为臣，还是扛得住的。

秘书看见，他眼里开出了紫色的菖蒲花。

在一节九寸处。

刊发于《小小说月刊》2020.08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