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饶过谁

结婚后的第四年,康宁提议将婆婆接来一起住,理由是公公去年走了,婆婆一个人住在遥远的乡下他不放心,对此我没有任何异议。

几乎是连夜,我便将隔壁房间彻底打扫干净。在我收拾完房子的同时,康宁也终于结束了他通宵的游戏。

“老婆,你真能干。”

康宁放下手机将我揽到怀里,用下巴在我脸上蹭来蹭去,他的胡须总是长得很快,一天不刮就会冒出一层细密的胡茬,我被他的扎的张牙舞爪求饶,他才停下缓缓道:

“我妈年纪大了,把她接来住一起后,你尽量多依着她。”

“好。”

我一直都知道康宁是个孝子,不仅体现在他很听婆婆的话,对我的父母也都极其好,所以当初即便他们给的彩礼很低,母亲还是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婆婆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到的,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刚想上前替她接过来,她却头一扭对康宁说道:

“我在乡下待得好好的,你们非要把我接到城里住,我有什么地方不适应,你们两口子可别说我。”

康宁满脸笑意说不会,随后接过婆婆手里的东西。康宁以前跟我说过婆婆晕车,担心她下车后会身体不舒服,我提前就在车站附近定了一个饭店,饭店老板是以前的同事,答应给单独留一个包间,没想到婆婆却埋怨说太浪费,买点菜回家做就好。看她精神抖擞,说话中气十足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康宁说的会晕车。

一进门,黑子便朝着婆婆吠起来。

“怎么还养了条狗,你俩都上班谁照顾它啊?太麻烦了。”

婆婆恐怕是忘了,早些年公公喜欢养狗,她可是从没有说过什么,反而把每条狗都养得油光锃亮。

“妈,惜惜喜欢小动物,我也喜欢,养条狗在家里又不会影响我们上班。”

“随你们。”

婆婆撂下这几个字便开始翻腾她拿来的东西,在我的亲眼注视下,我看到她将一大堆瓶瓶罐罐放进了冰箱,没看错的话,其中有两大瓶是我实在无法忍受的腐乳。

“妈,这两瓶就不放冰箱了,惜惜闻不惯这味。”

康宁看我脸色不对劲,连忙跑过去将两瓶腐乳从冰箱里拿出来。

“哎呀,这不是盖着盖子嘛,味道不会散出来,再说这都是我亲手做的,你们不爱吃,我吃。”

康宁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任由婆婆又将两瓶腐乳放回去。

也许是刚才腐乳的事康宁替我说了几句话,餐桌上婆婆的脸色一直很不好,对我辛苦做了一个多小时的菜评头论足,不是嫌弃辣椒放多了,就是调料味太重了。给她收拾干净的屋子她装作看不见,放在床头的新衣服她也无动于衷。康宁知道我也委屈,吃饭的时候不停给我碗里夹菜,婆婆便将筷子敲得叮当响。

和康宁结婚后,我很少哭,因为他对我很好,什么事都依我,所以即便知道婆婆这些年心里对我有成见,我也一直都默默忍着。可是一想到她这次来不知道要住多久,加上白天对我的态度,晚上我实在控制不住趴在康宁怀里哭了。

“惜惜,可能就是因为我爸走了,我妈性格才变得有些古怪,她说什么你不要往心里去。”

康宁安慰了我很久,直到我扛不住睡意。

可我没想到,一觉醒来,养了两年的黑子竟然没了。

“在城市里养什么狗啊,一天到晚把家里弄得邋里邋遢,我可是一大早起来找了很远的地方才把那狗卖了。”

若不是康宁拦着,我真的会冲上去和婆婆打一架。生平第一次,我对一个名义上的“长辈”发了很大的脾气,婆婆也不甘示弱,一个劲地拿我这些年没有生孩子说事。最后这场骂战结束于康宁的一句“不就是一条狗,卖了就卖了。”

自这件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和康宁说话,也不和婆婆说话。以往下班后回来我都会做饭和康宁一起吃,婆婆来了后便是我做饭我们三个一起吃,偶尔她也会做,但都是康宁爱吃的菜。经过这次吵架后,我下班后直接在外面吃了后回来,他们母子也不过问,仿佛餐桌上有我没我都一样。

冷战持续了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康宁开始往我身上蹭,我故意将身子挪得离他很远,他最后服软。

“惜惜,我很爱你,可是我又不想让我妈生气,我也很为难,你能不能理解我。”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让我想起来在大学时候有次跑步晕倒就是他送我去的医务室,醒来后他也是和这一样的语气,轻柔地问我: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晕吗?

一晃,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打球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成了长着胡须满脸憔悴的男人,而我,亦是青春不复,容颜已改。

“好,睡吧。”

康宁从身后抱着我,在熟悉的怀抱里,我也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起床,婆婆也许是看到我和康宁已和好,竟破天荒地给我盛了一碗稀饭,还招呼我坐下吃。感受到康宁眼神的示意,我听话地坐了下去。没想到几口喝下去,突然一阵反胃,我立刻起身冲到卫生间将刚喝下去的稀饭吐了干净。婆婆站在门口摆出了那张经典的臭脸,康宁看着我,也是一脸愤怒。

“这么嫌弃我做的饭,以后就别吃了,亏我一番好心。”

婆婆走到客厅,将还未喝完的稀饭一股脑通通倒了,随后又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康宁拦不住,最后只好送她去车站。

看着突然空下来的房子,刚才的恶心再度涌上喉间,最后趴到卫生间里吐到胆汁都出来。

康宁是晚上回来的,一身酒气,从未对我发过脾气的他,第一次恶狠狠地凶我。

“何惜,我妈回去你满意了吗?我以前觉得你是很懂事的一个人,如今你就是这样对我妈?”

“我没有。”

话一出口,强烈的眩晕让我差点站不住。可在气头上的康宁根本看不到我难受,依然一个劲地给婆婆“讨回公道”,最后他说累了,跑到婆婆的房间住。

这一住,我和他基本就很少见面,我的工作是朝七晚五,他这一个月刚好是夜班,基本就是我出去上班时候他还没回来,我回来时候他正在上班。所以即便几天后我去检查发现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他也不知道。

令我没想到的是,身体一向很好的婆婆会突发脑溢血,由于抢救不及时导致身亡。并不清冷的医院门口,康宁跪在地上失声痛哭,我走上前想安慰他,他猛然抬头,眼里有愤怒,有失望,甚至还有厌恶。

“何惜,我妈走了。”

所有的泪,悔恨,自责,愧疚,悉数涌出,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对婆婆好点,我一定不会和她吵架,甚至,我宁愿肚子里的孩子不要那个时候来,让我那天早上没有反胃,喝下整碗稀饭。看着康宁泪流满脸,用看仇人一样的眼神看我,我失去了所有言语和解释的力气,心很疼,很疼。

婆婆下葬那天,康宁在碑前坐了很久,他从早上坐到天黑,我在他的身后,从早上站到天黑。最后,他起身对碑上的人说:妈,我错了,对不起。

泪,再次忍不住,汹涌而流。和他认识这么多年,我太清楚他的那句“我错了”是在为娶我而道歉。

第二天,康宁默不作声回了乡下,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就连走也没和我打招呼。我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一开始没有将怀孕的事情告诉他,似乎就很难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康宁走后,我开始整晚整晚失眠,有时候好不容易睡着了就会做噩梦,梦到婆婆咒骂我,康宁责怪我,还梦到一大圈人围着我说是我害死了婆婆,用手指指着我说我恶毒,不孝。

我贫血得很厉害,产检时候医生总说我营养不良,如果再不补上来,孩子可能会保不住。我决定打电话告诉父母,但是在按下键的那一刻又忍住了,姐姐和姐夫才离婚,如果被他们知道我和康宁的关系又是这样,依母亲的性格她又会哭很久。

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康宁。可是电话响了很久,康宁也没有接,打到第七次时候,电话里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我的本意,可我愿意揽下所有过错,能不能原谅我?康宁,我主动求和,能不能原谅我?

再一次失眠到天明,我做了一个决定,买了去乡下的票。但是还没进到家门口,就听见康宁的声音。

“到时候你去我那里上班,我们公司还有不错的职位。”

“宁哥,谢谢你。”

我放慢脚步,里面的声音还在不断传出。透过窗户,看到康宁和他的发小韩怡聊得很开心。对于韩怡我并不陌生,毕竟她是婆婆曾经认定的准儿媳,在婆婆葬礼上她还特地从外地赶了回来。只是没想到,婆婆的葬礼都结束了她还没有走,想到这些天康宁也在这里,只觉得周遭所有的寒意都在往我身上涌。

许是夫妻之间的默契让康宁有了某种感应,和韩怡说话间他突然转头看向窗外,便看见了我。五六天不见,眼神依旧维持着离开那日的冰冷。我同样死死地看着他,不进去,也不躲避。最后是韩怡发现了异常,从屋子里跑出来,看见了我隆起的肚子。

“惜惜姐,你怎么来了,你,怀孕了?”

随着这句话落,康宁终于舍得从屋里走了出来,望着我的肚子满脸难以置信。

“何惜,你怀孕了?你怀孕怎么不告诉我?”

我要怎么告诉?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恨我,在躲我,在和别的女人聊着。

“回去吧。”

他叹了一口气,似是极其无奈。回到小屋后,似乎一切依旧没变。康宁照常上班,也和过去那样隔三岔五买份小礼物给我,他开始关注很多育婴主播,按照主播讲的内容给未出生的宝宝添置衣服。他甚至给我准备好了待产包和一些生育需要用的东西。

可一切,还是晚了。

七个月时,因为体质太差,羊水提前破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康宁一直拉着我的手道歉,可是我的心在听见医生说其中一个已经胎停时就彻底碎了,医生还说另外一个本身应该健全的婴儿因为受到去世那个胎儿羊水的感染,情况很不乐观,加上母体体质太差,胎儿的肺未发育完全,可能要带一辈子的呼吸机。

两天后,康宁给我看了一段视频,是护士拍的住在重症监护室的宝宝,因为戴着呼吸机我根本看不清楚她长得像我还是康宁。她实在是太小,太瘦,细细的手腕上输着点滴,额头上被白色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嘴巴里插着透明的胃管,应该是很不舒服,她一直皱着眉,蠕动着小小的身子。

康宁看的时候一直在哭,我也在哭。如果我有错,苍天应该制裁我,为什么要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受那么大的痛苦?

病房里陆陆续续总是有人来,我能听见他们说话,可很多时候,我又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隔壁床的妈妈和我同一天住进来,我看到过她的孩子,白白胖胖,粉粉嫩嫩,每次哭的时候声音都很洪亮,可是我和康宁的孩子,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你听过刚出生的孩子的呜咽声吗?很小,很轻,很痛。

将宝宝接回来后,纵使我和康宁、父母,对她没日没夜照顾,但在四个月后,因为窒息,她还是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康宁将她葬到了一棵松柏树下,他不让我去。但是我总是做梦梦到那棵树,梦见那里坐着一个小孩,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

这一生啊,太过漫长,太过失望,明明世界斑斓宽广,我却如同掉进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河道,随波逐流,没有曙光,没有尽头。和康宁回不到最初,我们在彼此心上都划上了深深的伤痕,我们无法冰释前嫌、重新来过,我们只是在枯燥难耐的日子里忍着,压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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