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雯躺在家里的床上， 四肢摊开一动不动， 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 门外敲门的母亲似乎是累了，急促的敲门声渐渐平息， 气氛慢慢恢复宁静。 只是仔细听 ，好像还是听得见母亲隐约的啜泣声。
阿雯什么话也没有说，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从清晨到正午，透过纱窗渗进屋内的阳光越来越多，照得房间内明晃晃一片。房间里的温度也逐渐升高。可阿雯对此却毫无知觉。因为发自内心的凉意已足够到让她忽视周围存在的温暖。
躺在床上的阿雯，虽然身体保持僵硬的姿势，可脑海里的画面却在不停转动变化 。一下这样，转瞬之间又成了另一副景象。
“阿文是个聪明孩子，思维活跃，脑子灵光。”
以前的老师们，都用这种话来评价阿雯。阿雯听着，心里却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搞不清楚这话中的褒贬含义，是夸她呢还是无形中对她不怎么友好地评判呢？她不懂。
“不过倒也不必太在意。”她每次都这么想。
2
父亲去外地打工了。
那是阿雯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暑假，当阿雯兴奋不已地拿着从邮局领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跑到父亲面前时，父亲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阿雯想象中激动开心的表情 ，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声：
“你以后就有大学上了，好。”
然后，就抛下心情还未缓和下来的阿雯，步伐沉稳而坚定地走开了。留下阿雯在背后一脸茫然。
阿雯的心一下从振奋转为落寞，虽然这么多年来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一直是冷淡无喜，可考上大学这么重要的时刻，父亲不是应该和我一起庆祝，流露出哪怕一点点惊喜吗？可为什么他却显得如此的漫不经心和随意？
阿雯心中满是疑惑和落寞，她不愿承认此此时的父亲对自己的冷漠态度。于是，在父亲转身走开以后，她又在心里将他留下的话再三琢磨，期望能从话里感受到藏在冷言下的温情，哪怕是一点点。可是，阿雯还是失望了。
“算了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阿雯安慰着自己，把通知书紧紧握在手里，抱在胸前。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特地做了很多阿雯爱吃的菜。并一个劲地往阿雯碗里夹，一边夹一边笑，全然掩饰不住因为阿雯考上大学带来的兴奋。
阿雯吃着碗里已经快要溢出的菜，微笑着向妈妈传达着谢意，眼神却止不住地往父亲所坐的位置瞟去。饭桌上的父亲，好像比以往更为威严，他沉默不语地吃着饭。
“我过两天要去广西做工了，你帮我整理一下行李。”
父亲放下碗筷，粗暴地用手擦了一下嘴，看也没看母亲一眼。但是三人都知道，这话是对母亲说的。
“怎么突然就要去了呀，之前没听你说起过啊？”
母亲脸上的笑意转为疑惑，她也放下不停給阿雯夹菜的手，微微转过身，面对着父亲。
父亲还是面无表情。
“昨天老高通知我的，那边条件不错，有事做，工资高”。
“好歹要跟我们商量一下啊 。” 听得出母亲语气里有微微不满。
“有什么好商量的！有好工作就去了，你不想我多赚点钱啊” 父亲此时正眼看着母亲。脸上不悦的表情昭然若揭。
阿雯正准备开口对父亲说点什么。父亲却一个起身，离开了饭桌。
母亲和阿雯，相对而视，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父亲还是没有改变主意。那天晚饭后的第三天，母亲打点好父亲的行李，送他去了车站。
路上父亲一直在抱怨：
“快回去 快回去。一个大老爷们还让女人送，丢不丢人 你快回去回去！”
可母亲这一次却没有听从他的话，硬是一路把父亲送到车站，看着他坐上的火车最后一截车厢消失在视线她才缓缓转过身去，眼泪一滴一滴开始往下落。
回到家，客厅里没有阿雯。母亲去她房间找她，房门上锁了。母亲敲了好几下，房门没开，房里也没人回应。母亲叹了一声，拖着缓慢的脚步准备离开。忽然房间传来一阵阵嚎啕大哭声，那哭声听得母亲心上隐隐作痛。她用手擦擦眼角还没干的泪痕，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3
父亲这一去，便是四年。从阿雯考上大学那一年，到如今大学毕业。四年里，父亲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是过年这样喻示着团圆的重要时日，他有时候也并不归家，只是从远方打来一通电话，而且草草两句过后，电话里便只剩下一片嘟嘟嘟的声音。于母亲和阿雯而言，那声音无比的尖锐刺耳。
少了丈夫与父亲的出场，年，就过得就毫无团聚的喜庆。在父亲没有回家的春节里，弥漫在阿雯家里的气氛是冷森森的。尽管如此，母女二人还是极力创造着快乐的氛围。她们把各自的压抑难过埋在心底，只把笑容展露在脸上。这样，纵然难过无法全然化解，但至少她们还可以从彼此的笑容中获得些许安慰。
阿雯很疑惑父亲对自己和母亲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漠。别人家都是一家几口其乐融融，为何自己家里相处的氛围却如此冰冷。她想知道父亲到底为何会如此。但是她不敢亲自质问父亲。她知道以父亲长久以来习惯的沉默，想要他道出原因是不可能的。于是，她问起了同样和她满心抑郁的母亲。
“我爸为什么会这样？”阿雯的语气里透露出深深地无奈，以及想要探寻答案的强烈欲望。
可是母亲没有用言语回应她，她哗哗往下掉的眼泪让阿雯忍住了再继续追问下去的欲望。
阿雯便回到房间里，倒头趴在床上。脑海里不断的回忆起和父亲的过往点滴。
不回忆还好，一回忆阿雯心里便变得慌乱起来。
印象里，父亲，好像极少参与她的生活。
从小到大的家长会上，出现的永远是母亲的面孔。
与别人玩闹弄伤了小手，处理伤口的永远是母亲。
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上，陪在身边的永远是母亲。
自己生日，送上祝福并买来蛋糕给自己唱生日歌的也永远是母亲 。
阿雯一直没有注意到，父亲在自己成长路途中的参与度如此之低。可阿雯知道的是，父亲在自己心中的存在感却很强。甚至超过了那个一直参与自己成长的母亲。
“也许这也是所谓的“得不到的一直在骚动吧”
阿雯会苦笑着自言自语。
“难道我不是亲生女儿吗？”这个念头忽然闪现在阿雯脑海。随即，她又为自己竟生出这种想法而感觉羞愧甚至悔恨。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阿雯拍了一下自己脑袋，逼迫自己赶紧将这种想法从脑海中去除。可是越想逃避，念头却越是猖狂。它紧紧地跳窜在脑海里，放肆游荡。
阿雯的眼泪又一次不自觉的流了出来。因为是趴在被子上，很快被子便被沁湿了一大片。
每次阿雯哭着哭着，便沉睡了过去。
4．
阿雯考上的学校在离家很远的外地，因此，一年中只有寒暑假时间才会回家，其余时候家里都只有母亲一人。阿雯在学校的时候，时常会想起孤身一人在家的母亲。于是，便会经常打电话回去问候母亲。母亲一听是女儿的声音。便满心欢喜。这欢喜体现在语气里是很容易被察觉到的。同样，失落也是掩藏不住的。
阿雯记得有一次给母亲打电话，期间问到父亲是否有打电话回家，原本还兴高采烈和阿雯唠叨的母亲，一瞬之间，语气骤然焉靡。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透过电话，阿雯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失落。自此以后，和母亲打电话，阿雯便只和她分享校园生活的点点滴滴，而从不再刻意主动提起父亲。好像这样，就能躲避某些让人不快的事实与情绪。
对于他乡的父亲，母女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尽管不和母亲提及父亲，可父亲带给阿雯的疑惑却没有消失。
“父亲不会是在外面有外遇了 所有才对我们这么冷漠？”这个念头在阿雯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她觉得自己全身有发冷的感觉。她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起，可脑海里的疑问却像暴雨天的惊雷，一阵一阵，弄的阿雯脑袋疼，心也慌。
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消除自己心里的疑虑。去问母亲？阿雯可不敢。这么多年来。阿雯从未见过母亲对父亲有过任何粗暴的行动甚至言语。如果把父亲比作国王，毫无疑问，这些年来母亲扮演的就是一个对国王毕恭毕敬的仆人形象，虽然这么说来对母亲好像有点不公平，但不可否认，在阿雯心里，这就是事实。
母亲一直是个沉默，安分守己的老实人。
“也许母亲心里也早已出现了这样的疑虑，只是不愿提及而已。或许这就像是撕开她伤口上的疤，太痛了”。阿雯心里想着。
“母亲是个好人，她不该承受这种痛苦”。
自从上了大学，阿雯就强烈意识到。父亲好像退出了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好像是刻意而为。如今。一家三口分隔三地，一家人的生活轨迹因为父亲的偏离而怎么样也划不成一个完整的圆。阿雯晚上老是做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父亲从外头买了一大袋子棒棒糖回家，兴奋地抱起阿雯，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梦里的小阿雯幸福地吃着棒棒糖。 看着父亲，脸上露出欢快而满足的笑容。
梦总是要醒的，醒来后的阿雯发现一切都与梦中不同。此刻的自己是大学生了，梦里和蔼的父亲也已经好久没有打过电话来了。想至此处，阿雯拿起手机准备給父亲拨个电话，随即又暂停了正在按按键的手。
“算了吧 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手机又一次被锁上了屏。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没有说。
5.
也许是家里氛围的缘故，阿雯从小就没有养成任性的性格。她很懂事，进入大学后努力学习，年年都能拿到奖学金。此外还申请了助学贷款，在保证学业完成的同时还利用课余时间做家教等兼职。所以一年下来，她的学费生活费都能自己赚够，无需父亲母亲再额外担负费用。
但是阿雯知道，尽管她已经做到了这样自立，可远在他乡做工的父亲，仍旧会每年按时往母亲账户上打来一笔钱，也不说什么用途。但数额刚好是阿雯一年学费加上生活费的费用。
“这到底算什么”每次母亲告诉阿雯父亲又打来了钱的时候，阿雯都会很生气，然后愤愤地说道。
“我不需要他的钱！”
那笔钱，一直在母亲的卡里，数额一年一年增加，可母亲和阿雯从来没有动用过它。
大学里的阿雯，对于与学习和赚钱之外的事，一概无心顾及。
也许是阿雯从小接收到的父亲对于自己的态度，让她在潜意识里对男性建起了一堵防备之墙。她不愿和男生走得太近，对身边的男性同学也永远是一张冷漠脸。
然而，就是这一张冷漠脸，对于某个男生来说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他要死要活地爱上了阿雯。她开始追阿雯，无论阿雯如何冷漠，如何无情残忍地拒绝，他都坚持着自己的心意不为所动。日复一日，阿雯也终于被他的坚持与诚意感动。她以往那颗冷若冰霜的心也开始渐渐融化。自然而然，他们在一起了。
在一起的那年，是大三。
从大三到大四，他们在一起两年，和大多数情侣一样，相爱的日子里有甜蜜有苦涩，过程喜泪交替。
阿雯是很重视这段感情的，也付出了很多心血去维持。因为这段感情对她来说就像一份礼物，是一抹阳光，扫去了她往前二十年来因为家庭关系而带来的阴霾。尽管二人平时也会有争吵，有眼泪，可阿雯还是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阿雯以为，这样的幸福能持续下去。
可是，突然一天，这些美好就像被甩出桌面的花瓶，掉在地上，哗的一声，纷纷破碎。
拿到毕业证后的第二天，男生在微信上給阿雯留了言，说分手吧。 随后便把阿雯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收到信息那一刻，阿雯的心像是被什么重物重重地击打着。她说不出话，泪水簌簌而下。随即便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父亲长久以来的冷漠在她身上造成的无声的伤害，以及失恋带来的沉痛打击，终于在这一刻让她无力承受而崩溃。在亲情和爱情的双重夹击下，她只觉得生活，了无生趣。
昔日卿卿我我的恋人，转瞬之间便形同陌路。
挣扎着从学校回到家，阿雯一声不吭一头扎进了自己房间，锁上了门。母亲在门外呼唤哭喊了两天，房间里的阿雯始终无声无息。
正值盛夏，黑夜变得短暂易逝。夜色告别后，黎明便缓缓而来。房间里的阳光越来越满，明晃晃地闪烁灿烂。
阿雯，什么时候能感受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