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从一岁时便被抛弃，也不能算被抛弃，只是和大部分留守儿童一样，被留给了爷爷奶奶。我想只有少数人能理解像这样漫长等待的无力和孤独感。小时候不理解，却每天过的十分充实快乐，或许是没有能力去思考太复杂的问题，我常在田埂上玩耍，踏遍我家耕作的每一寸土地，那里有爷爷奶奶和幼时的我的身影，我记得每一次去集市爷爷走得飞快的脚步和不同寻常严肃的脸，我记得他快要磨破的皮鞋仍然只在赶集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我也记得他那把看似用了一辈子的牙刷渐渐炸了毛和他挑水时不得不放慢的脚步。

变化是从前年他过完七十大寿悄悄开始的。

我仍然记得那天他脸上的神情，他笑着望着他许久不见的我叫不出名字的，他那一辈的亲戚，聚在一起洽谈。他的七十大寿家里本是不想大办的，只通知了几个平日里走得近的亲戚，可他仍要坚持。

“这次不办多久办呢，我就要办，你们不出钱，我就自己去一家一家的通知。反正我也到了该死的年纪了，也不怕再受点累，一辈子都过来了，这点算啥子！”他坚持着，

“爸爸，爷爷要办就听他的嘛，何必呢，又不是好大的事情……”我见不得爷爷说什么生啊死的，我不知道人到了这个年纪是否都是如此。我认为的我长大了，我说的话可以被重视，在他们大人的眼中不过是添油加醋的存在。

“你别打岔，你以为那么多人好通知啊，这不是钱的问题，爸！好多人都来不了，七十过不了，不是还有八十吗？您何必这么轴呢……”我爸瞥了我一眼，我住嘴了，转身又继续劝爷爷，好赖话都说了，谈判的最后，两个人都没有妥协，爸爸走了，爷爷坐在沙发上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我洗漱完毕，客厅的灯都已经关了，才听到爷爷的叹息

“人老了身体不行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八十岁……”他踱步回房间，不一会儿就关了灯。

其实从我读初中开始，爷爷就变得执拗，我虽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可想法却也被其他人影响着，因为总有人跟我说爷爷奶奶偏心，重男轻女，喜欢我哥哥，就是我大伯母的儿子，说我是个累赘，又贪吃，长大了没出息，我也试图反驳，可时间久了，这些话在我心里扎了根，我没有办法视而不见，于是我开始变得叛逆，也怀疑过自己不是这家亲生，真的是捡回来的，要不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父母不在身边，我脾气变得暴躁，也在外面学了些粗鲁的话，

我发生变化的同时，爷爷的性格也在变，他和以前不太一样，没了以往的勤劳和温柔，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打牌消遣，喝酒喝到酒精中毒，嘴里是吹不完的牛，奶奶一辈子是唯唯诺诺的人，不管他，也不敢管。他的想法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不让我想反驳，如此以来，家里经常争吵，没日没夜，我总是激动的涨红了脸，也曾经说重话把他气得转身就进了房间。我看不惯他总是使唤奶奶，把她当一个保姆后又用语言侮辱她，我心有不忍，可奶奶似乎习以为常，几次我反驳过后反被奶奶教育后，无力感扑面而来，我才明白这不是我能改变的事。这两个我童年时期便依靠的人，似乎都变了模样，奶奶骨子里还保留着封建的那一套，她有些重男轻女，我有感觉到，提到哥哥的名字和小时候的趣事，她脸上挂着止不住的骄傲和快要溢出来的喜悦，我都看在眼里，她总说她一碗水端得平，我不太相信，可她平日对我的关心也丝毫不少，我便也释怀了。

高中时期，我填了离家远的学校，我也如愿住校了，从高一开始，我每个月只回家两次，直到高三，回家的次数更加的少，慢慢地爷爷的脾气有了收敛，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待的时间短还是怎么，他变得细心周到，他看到我在吃饭时筷子多夹了一块的东西，会接连着给我买几次，他认识我多吃就是我爱吃，我仍然看不惯他像使唤佣人一样使唤奶奶，于是我总是皱着眉，他会让奶奶送我去车站，然后自己睡大觉。

学校为高三的同学分了新的宿舍，坏消息是，分给我们的寝室正好很久没人住，窗户坏了没修，于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我躺在距离窗户最近的那一张床上瑟瑟发抖，因为离家太远，我仍然盖着薄被，又是下床，床上很潮，于是我的手脚是一整夜的冰凉，同样的，寝室的热水还没来得及修，冬天就着冷水洗衣服的感觉我仍然记得。

在一次偶然的假期，我像以往一样回家，但现在很忙，我没吃几口就匆忙下桌了，等到了十点，我发现奶奶还没睡，她在客厅看电视，我开门，她见我出来，她赶忙拿起遥控器

“是不是我看电视吵到你了，我马上关了……”她如此地小心翼翼，

“没有没有没有，你想看就看啊，我没事的，作业明天做也行……”我顺势往她旁边坐下

“学校冷不冷，今年冬天可比去年冬天厉害，你秋裤该穿上了，别要风度……”

“真的假的，我感觉还好吧，秋裤早就穿上了……其实也没那么冷……”

我开始给她讲我在学校用冷水洗衣服，洗脚冷到脚都已经麻木了，感觉冷水是暖和的……我讲得语气轻松，本来只是分享，却不曾看到她红了眼眶，她说：“读书本来也是要吃些苦的……”我笑着点头，余光看到爷爷的房间有灯光在地板上投下的斑驳的影子，很微弱。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自我，以前是他们陪着我，现在的我却想逃离。第二天，我有意和他们搭话，偶然提了我八百年都不会提的要求，

“家里还有核桃没噢，突然有点想吃点核桃补补脑，感觉脑子不够用了……没有就算了……也不要专门去买，怪麻烦的……”他们都说有，之前买了很多，我漫不经心的点头，没有太大的反应。

又到了读书的日子，我收拾好了书包，准备吃完了午饭就走，爷爷从他一贯装酒的匣子里拿了两盒核桃仁，去了皮的核桃仁

“来来来，装在书包里，去学校吃补补脑，一天吃点一天吃点，也没多少……”他一边说一边把东西放到我面前，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两大盒，赶上我几年的量，

“这也太多了吧，我怕吃不完嘞，万一没吃完浪费了怎么办噢，带一盒就够了……”

“咋可能多喃，你自己吃不完给同学分着吃嘛诶哟不会的，就这么一点……”他看我没说话

“我早上四点就把你婆婆喊起来夹核桃了，夹了两个多小时，你就带上嘛，吃不完再说……你现在是关键时期了，要多补补……你还莫嫌麻烦噢……”我听不清他说的话，我只记得他们凌晨四点就起来准备核桃，其实不用太多，可他们好像觉得还不够，所以准备了很久。过了好久，我重重地点头，把头埋在碗里，脸上早已布满泪痕。胡乱扒了几口饭，我匆忙下桌，怕他们发现。

由于我的叛逆，其实倒也与叛逆无关，我咽不下这口气，在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候，我和同学打了架，这是我到现在都不愿回忆起的经历，那个男生有暴力倾向，心理有问题，显然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医生说的，他总以为班上的女生在私下讨论他，首当其冲的就是我这个倒霉蛋，过程我不愿提及，也与此篇文章无关，我便不再赘述，好在老师是个明事理的，让那个男生回家了一个月直到高考才回来，可这件事给我心理留下的阴影不同于其他，我开始变得沉默，回家了也依旧沉默。我不知道爷爷奶奶是否知道这件事情，但家里和往常一样，我想假装无事发生，可脸上依旧笑不出来，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假……

也许是看出来了我的不寻常，怕学习压力太大，奶奶打电话寻问了老师我的近况，无论学习还是生活，她都仔细听着，知道我和同学打架受了委屈，她梗住了，余光停在了我的身上，挂了电话她久久没有说话，于是半夜，他们房间的灯亮了，第二天两个人匆匆离开家一整天都没有回来，我无暇东顾，却也没法集中精力学习，我知道时间很紧，但心里有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

他们回来时，太阳已经落了山，越是靠近夏天，晚霞越是好看，他们顶着橙色的霞光，褪去一身的尘土，我看见了家的模样，明白了“吾心安处是吾乡”的感觉。

第二天返校，他们照常叮嘱我要按时吃饭，学习压力大，营养要跟上……我听得多了也就不以为然，临走时爷爷给奶奶递眼神，眼神里是无声的催促，奶奶趁我不注意，在书包的夹层放了两百块钱，这是我晚上回学校发现的。返校的第一堂课是班会，那个男生此时还没有被遣送回家，他走上讲台，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跟着被揪起来，我变得紧张

“在这里我要跟你道个歉，打人是我不对，可是我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动手……总之是不好意思……”我听着他勉强的道歉，大家都转过头来看我，我不喜欢被打量的目光包围，我没说话，听完而后低下了头，拒绝沟通的意思很明显，这样没意义的事我不想再做。

可是我突然懂了昨天一整天家里的寂静是为了什么，我眼眶湿润，豆大的眼泪倾泻而出，同桌不明所以地安慰着我，我不想引起太多关注，起身去了厕所……

于是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可直到六月九日的上午考完了英语口试，我才完全放松下来，是这几个月来前所未有的轻松，但我有预感，高考成绩不会太好！收拾完东西终于回了家，其实离开家读书的这三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家，我以为我不是一个恋家的人，可是真的离开的时候，心中难免有所牵挂。

“诶哟，终于考完了噢，现在可以撒开手玩儿了，考完了就不要多想呀，我们好的坏的都接受……这几天不要想这么多的，去年你张奶奶邻居家的小孩子也是高考的，太紧张了，没发挥好要去跳楼的，吓死人了，还好被其他人发现了……要不然……你千万不要想东想西的……”

他们一见我回家就开始絮絮叨叨，我听着不时附和几句。接着他们为我准备了平日爱吃的菜，他们说平时在学校吃大锅饭都吃得不怎么好，现在放假了，假期又这么长，可以好好补补。他们叹着气嗔怪我为什么要选这么远的学校，现在总应该知道离家远的辛苦……可惜几个月后又要去读大学了，大学家门口可没有了……

我傻笑着，心中明白他们是心疼我，不论是今晚用心准备的饭菜，亦或是几个月前为我四处奔波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说服那个男生给我道歉，不知道男生的父母有没有欺负这两个老人，不知道他们吃没吃亏，不知道路上是否顺利，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唯一明白的是布满灰尘的爱，是隔代亲，是离别的不舍和担心，是对故乡两个老人的牵挂……

锦城虽云乐 ，不如早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