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着一箱不成的计划,回乡的我日日睡得稀里哗啦。
然而这一天必须早些起的原因,竟然是要去一场喜宴,且还只能说是去,毕竟主人公全然不认识绝不能有什么诚心的祝贺,而交出的那叠不薄的份子钱也使得这一趟并不能被称作蹭吃蹭喝。
稀里糊涂一圈下来,我的恐婚症又要发作了。
大型喜宴的菜色是例来的好看和微凉,手忙脚乱里服务生的态度显然有所折损,精心挑选过的舞台配饰全然被靠得太近的艳丽的大衣和羽绒服抢走了风头,临时推来的镭射灯被遗忘了,各色灯光没有切换,混合成刺目的惨白。
新娘子很美,且不论妆容的美化,新婚确是应该显出一些别致的气色的,以至于即便是守在大门口,需要被迫或者主动地与认识或者佯装认识的亲朋,在寒风中来一两句例行的寒暄,也要保持得体的,不显得过分矜持但也不至于暴露妆粉厚度的微笑。
本来该是快乐的事件,所有的参与者却都在完成名为人情的任务,甚至于这重要性为他们自己所强调的任务,他们也并不见得完成得多么经心。
喧嚣是来自大家的,且已经成了惯例,没谁会有什么说道,哪怕台上的主持人试图抒情的声音显得尴尬而徒劳,新人讲话结束后未能及时接上的掌声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冷冻了空气,即使新娘的父亲郑重地写了一份讲稿,台下关注的目光也大多集中于眼镜的反光,与远离舞台的人们已然自发开始的吆喝拉扯式的社交相较,并不能给出更多的真诚。
正主们也不见得对此事有多少热情,热情毕竟有限,用在自家人身上就已经可能有所不足,何况这已经不是第一场酒宴,脸上偶尔划过些僵硬无奈也是情有可原。
而那位满面涨红了的父亲,下台时的表情与其说是送上祝福后的欣慰,倒不如说像是刚刚亲历了一场梦想成真。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不熟的人,不是吗?
连我这个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的人,也并不就是真诚,无非是端坐,无非是尝试恰到好处地微笑,无非是让那些话,从耳朵里风一般倏忽不返地穿过。
无非是社会关系原始一点的地方,人们对不用心更不加掩饰罢了。
让人一瞬间感到格外沉郁的,并不是一头撞上使你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那栋高墙,而是墙面其实透明,一直致力于批判的,其实和你无甚两样。
抛弃我的地方和我抛弃的地方,连让我害怕的东西都是骨子里一模一样。
在那里被各类颜色亮丽的图书或是在这里被板着脸的长辈一次次强调的人情,不到适逢大用的时候,不到已然隐约觉得有所图的时候,能有多少人真的用心呢?
可是这种不用心,与其说冷漠或者短视,倒不如称之为平庸者的明智,毕竟雪中送炭需要足够的眼光,而锦上添花,只要花儿足够馥郁,没有姑娘会选择拒绝。
谈论问题往往是在分配错误,这种操作在快速结束现有局面的意义上确有必要,然而将之载入史册后,读过的人们又往往会高屋建瓴地谈论起历史的片面和狭隘,在不经意间自伤颜面。
但是不进行一番责任的推脱,人们也少有主动对什么问题做深入思考,不涉及自身的事情,在面上炫耀一下自己的广博见识即可,为此耗费多的心力总是不值。
说不通的事情往往是世间不言明的应当。
再看这样一场尴尬,广泛的挑剔集合成一种宽容。
新人的错处并不是他们所愿,亲朋的错处是他们所不自知,这都不是错误最根本的来由。
这宽容突然使人挑剔得更广泛。
明明是两个人的真心,明明只有几个人诚心祝福,却有了浩浩荡荡两场宴,笑笑嚷嚷百来桌,私密的感情引发的事件在形式上被扩大,内容上却只用人情做填充,空泛无趣不是没有理由。
可一旦少了,即使正当又正确,格格不入之外也为人所诟病,私人生活毫无正面作用地被外界入侵,已经到了被习惯的地步。
早已经被旁观者清算的婚闹不说,热热闹闹里饭菜和人心都泛凉的喜宴如此,尚未定论的彩礼亦可说如是。
小处说,既然已经不存在封建意义上的大家族,子女与父母之间来自于道德感情法律的经济关系取代了被美化过的物品从属关系,彩礼补偿兼购买的意义也就丧失,定价的举动等效于家长意志对私人感情的侵入。
而就大处讲,即使是开明的觉察到不对劲的父母有时也不免如此行事,原因大抵是周遭言语上的传笑,行为上的孤立,除去只在心底有所衡量不对当事人造成影响的,都在扩大自己的权利,侵入他人的生活。
有人放出话来,叫人们无视他人的言语。
逆风坚持可贵,然而一来完全做到太不可能,二来此种言论不免有呼吁失贞少女检讨着装之嫌。固然反驳会招致更多的言语,为正确正名不可或缺,毕竟再能坚持的人,也不会希望正确永远被称为顽固,而由顽固到正确的道路,从来不曾是为沉默所构筑
如果说封建遗毒由来已久,人们反驳古人的时候还勉强偶尔有所反思的话,现在环境所孵化出的新的流毒,就往往被人们所忽略。
随着对前者的反思造成的个人所感权利的缩小,虚拟生活中人们对陌生人生活的侵入已经成了狂热和惶恐的结合。
没意义,也没道理。
可是侵入能把一切放大,而放大就是一切。
忘我投入的人们仿佛升华,对方身上的那些熟悉的恶迹并不能引发自我映照,而智能化的网络爱你至深,轻而易举地帮你筛选掉这个人的多面,只留下你锋芒所指的那个模样。
透过虚拟观察外界给人上帝的错觉,毕竟再恶毒的刀子戳上去也难以收获有效的反击,大多数现实世界里高人一等的理由在这里并不适用,不过是少有的浪儿过后还能翻身的幸运儿吟诵点佛系金句,再出本传记把失去的都换成钱装进腰包。
而别的还有什么可讲呢?从楼顶塔尖坠落一个生命所引发的叹息不见得留痕如一片夜雪,药物和窒息提供了杂志上描述得生动的狰狞表情,而手腕浸没在温热的水中,也许还不能像九十年前一样,起码剩下点微漠的悲哀。
黑夜里还有机会哭泣的人们,哪怕是喉咙都已经干哑撕裂,在白天,也没有什么声响。
公众人物做头发已经成了全民心照不宣的暗号,且并不像谈论隔壁老王家的事一般有招来嘴碎标签的风险,尽管这样被批判到泥底,仿佛罪大恶极的事情,每家的饭桌上稍微竖起耳朵都能收获许多更像话本的升斗小民版本。眼睛放开,现今流行的人设,不过也是在主动满足人们侵窥愿望的过程中,争取一点隐私保全,再撸下一把金灿灿。
对于试图体验成为公众人物的错觉的人,批判的潮流似乎更加泛滥,尽管这些人甚至不像公众人物一般与喧嚣的网络群众有隐约的经济关系。
当然,很让人悲哀的,一些从来不曾有公众化的行为和意愿的人,也因他人的有意无意被迫公众化,完全无辜地,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承受私人生活被侵入的后果。
而现在,本已稀疏的,能够执起笔来,具现幽久叹息或战斗檄文的人们,竟也有一部分,开始对着好不容易敢于对自己的私人生活加上一点屏障的人,竖起了标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