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堆儿”

去看“堆儿”

  我是家中的老大,有时候被分配一些特别的活儿,比如看“堆儿”。

  那时候生产队这种集体,大人们由队长分配着一起干活。我记得我们老四队的人们在村南那排房子中间分道的地方集合的情形,记得一座房子的后身钉着的木桩上吊起的铁钟一天几次被队长敲响的情景。人们坐在房后塌掉的矮墙上,或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摆在那里的石块上,听着队长分派着哪些人到哪块地去干什么活,然后就扛起锄头、镢头、铁锨一队队地上山去。这样的集体劳动的成果除了上交公粮,剩下的也要集体享用。到了收获的季节,各种东西都要按照每家的人头数分开,由各家运回去。东西一次运不完,就需要有人在那儿看着,以免拿错。我稍长大时,这“看堆儿”的活儿就落在了我身上。

先是在场院上看。场院就在村前面,和我们家隔着一排房子,距离近,但看着摊儿等待的时间并不短,因为父亲、母亲要一趟趟地把分给没有儿女在身边的老三爷爷家的东西送过去,还要把远在邻村赵家的丈夫在战场上牺牲了的大奶奶家的东西送过去,然后才能运自己家分得的东西。这样一次次地来回,我就成了场院上最后一个留下来看堆儿的孩子。

分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定是太阳很大的中午,人们把山里的活忙完,打麦机也干了一个上午,场院要晒麦粒、放新麦,再也放不下高高竖成几大堆的麦秸。临近晌午时,一些人早就在干着分堆儿的事,叉子把麦秸均匀地挑出小堆儿,下工回来的人们开始往家搬运。这些麦秸东西轻、体积大,要扎成捆或装入框,肩扛或担挑。这个时候,每家人都出动,大人小孩忙成一团,整个场院上满满的人,但很快地人手多的各家就捆扎拖抬的一阵风似得搬回家去吃午饭了。我就站在六月正午的太阳底下,毫无遮拦地立在黄的麦秸中间,只记得周边都是火一般的暖色,看父母一趟趟地淌着汗水来回,等待、盼望东西运完回家的时刻。

场院上的等待并不孤单,总有忙碌的人干着这样那样的活,我看麦粒摊开、被耙子划过后一梗梗的等待被晾干的样子,看躲太阳的人拱在场院边上搭起的窝棚里舒适地仰躺,看场院与南河坝相接的阴湿部分偶尔洒去的麦粒发出的绿芽……很多事情在发生,很多东西就在心里盛下、生根……

夜晚时,场院上分的是麦子。麦粒分量重,各家就推来了独轮车运送。我们家又总是最晚离开场院的。父母给我一盏汽灯,我就站在自家的麦堆旁不动。晚来的风吹散暑气,也把隔着玻璃的灯火吹得忽明忽暗,周围都是黑暗,小孩子的心里就变幻出些鬼怪狐仙来吓自己。好在总有看场院的人远远近近地走着,让我感觉到自己还在人间。

等到在山里看堆儿时,心里的滋味就大不一样了。

白菜的收获期在大寒的冬季。队里的白菜园在河岸的南面,分菜那天雪下得几米外看不清东西。我到现在还能想见人们在那样的天气里也要急着把那些白菜分下去的心情,那对一年里仅有的能收获到家里、可以从严冬吃到早春的、可以储藏在院中早已挖好的地窖中的蔬菜的渴望。

前些日子那些白菜还成排地立在园子里,一层层的菜叶包裹出饱满的菜心。看管菜园的人端量着菜形,把手敲向白菜中心的位置,用菜心的虚与实检验着生长的好和坏。我没看到收白菜的场景,来到园里时满地的白菜都被放倒,沾了泥土或者是老掉、烂掉的叶子被剥下来散乱地扔在地里。白菜按队里的家数分成了堆儿,雪很快地就给这白菜堆儿盖上了纯白的一层。独轮车都推到了地里,白菜在各家人的手中传递,车上的筐子满起来,小车推起来,从车子前端横梁上牵出的一根长绳被人们拉起来,一家家的白菜就被推离、拉走。几十户人家刚才还闹闹嚷嚷地烘暖了雪中的山野,转眼间就消失在了村与田的边界。我们家就父母两人推着小车,几十颗白菜得运两趟。我的岁数才在个位,但是没有别人了,就我还可以做这看堆儿的事儿。看着父母推着、拉着独轮车的身影远远地隐在风雪中,我就呆在了雪天的白菜地里看着那剩下的一堆儿。

到现在我还能看到那个独立地呆在风雪中的孩子,那个守着一堆儿白菜一个人呆在风雪中的山野里的孩子。周边只有风声和雪影,只剩下寒冷与恐惧。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白,村庄已见不到影迹,平日里温暖的原野只看到荒凉,原本耸起在园子边处的树木也阴森得透着冷气,不知隐藏了什么凶险。母亲用父亲穿过的棉袄为我改成的蓝色“棉猴”套在我的身上,连着的帽子把我的头整个地罩住。但再怎么紧地往身上裹,也还是冷。塞满玉米叶子的

母亲缝制的棉鞋也不能让脚感到丝毫的暖意……

我就在那个风与雪织就的原野中独立,总觉得一只无形的手正在靠近你,而你无处躲藏,无助与无望像一个罩子把你和人世隔离。但即使是这样,我却丝毫没有想到要逃离。被巨大的恐惧攉住的心不知是怎么走过了那一段时间,远远地我盯着的那个方向的风雪中跑来了两个身影。是的,那是跑来的,在那样的风里、雪里,父亲的手里还推着那辆独轮车……后来,我的脚就在祖母的手里了……

这件事在以后的岁月里经常被家里人提及,论起这事儿的话语里总断不了地有着“一个小孩子在寒冷、荒凉、风雪里的忍受力……她怎么没做到……”。

还在记忆里时常出现的看堆儿的事儿是发生在一年秋后过了南园、经过一段平路、上过一个陡坡后的山地里了。

那个晚上是分地瓜。傍晚时分去得那里,和一群小孩子在夕照中玩耍了好一段时间,在一个山坡和另一个山坡间的地瓜地里来回乱窜,在地头上的干草里和秋后的蚂蚱玩弄着它们一年里最后蹦跳的时光,把一些还挂在细杆上的已干去的红枣摘下放在嘴里回味出一点的甜与酸……地里的地瓜蔓早就被揪起放在地堰处,地瓜一拢拢地刨起后正被大人们分成堆儿。他们只管把地瓜归拢、分开,大声地在坡与坡间喊话,偶尔地叫着自家孩子的名子,规束着孩子们一些他们认为有危险的行为。

  天已黑下来的时候,地瓜才分好。那些裹着一层单薄红皮的家伙,鼓着肚囊,尖着两头,根须拖出很长,沾着些新鲜的泥土,甘脆多汁的样子,那些忍了很长时间的馋意这时候就涌了出来。因为成了自家的东西了,就有人拿起一个在衣服上蹭了沙土,牙齿啃去薄皮,咯嘣咯嘣吃起来……经过一番装筐、搬运,各家的独轮车已装满,父亲或者儿子站在车的两个把手间,准备着往家运了。我们就留下来看堆儿。那时候和我一般年纪的孩子都已长到十多岁大,为了能在山地的夜晚里多呆一会儿,大家抢着做看堆儿的活,让这件活计看起来带着些充满野趣的快乐。

地瓜一律长在山地里,山地都在山坡上,面积小、形状也不规则,地旁就是沟谷,棘刺与野草布满期间。那地瓜堆儿就分散在这块地、那块地里,有时地与地间就隔着个山坡看不见人。我们这十几个孩子哪还在自家的地瓜堆儿前看着,趁着大人推着一车地瓜走远,终于没有人管了,可以尽着我们野到可能的去处了,我们就撒着欢儿地在夜晚的山间跑,那几个山坡简直成了我们的狂欢地。追赶、打闹、呼喊、歌唱,手抓到了棘刺、脚滑到了沟底、脸也被干硬的山坡擦破……但谁都不在意这些,那些恣意的快乐浸满了每个小孩子的心。山野属于夜晚的寂静被我们打破,夜风助长着我们的野性……当然,也有稍微安静的时刻,寻一块大点的地,我们聚成圆圈,把手电筒一起向上,仰望那射向空中的光束,就感觉一道天梯在头顶竖起,感觉隐隐地有什么东西从腋下长出,感觉远处闪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村庄不再真实……

后来,看堆儿的事就轮到了大妹、小妹身上,我成了推送东西的“劳力”了,一根绳子展开、放好,一抱抱麦秸放在中间,绳子团起、一头抻入另一头绑好的活扣,用力抽拉、提紧,然后蹲在麦秸捆前,父母帮我背上后身,起身、开步……。再后来,我们姊妹仨都成了运送东西的帮手。经常地父亲把麦秸扎一大捆,插上一根扁担,我们就站在那一大捆的两头,蹲下、上肩、抬起、迈开脚步……母亲有时候就在看堆儿……

                                                  2017.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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