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先生的“细读《红楼梦》”里说:很多在社会中真实发生的事不会写的正史里,而《红楼梦》因其所含甚广,可以承担社会风俗史,美术史,建筑史等的记录。你不会在任何一本史书里找到当时丫鬟的俸禄,找到当时吃茶的讲究,用药的精细,而这些细节的东西,才是构成生活本身的素材。
既然是文学作品,那和真正的生活又有所区别。司汤达从唯物的文艺史观出发,提出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原则——“小说应该是社会的一面镜子”。他进一步说明了文艺创作的这面“镜子”绝对不能是“平光镜”,这就是说在艺术真实和现实真实里面应该是存在一定程度上的间离。每一个小说家都在以自己的世界观,构筑一个自己眼中的世界。
那么高尔基先生在《童年》这本书里面构建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一、 对宗教的绝对信仰。
这一点可以说是在那个时期普遍存在的。不过此时对宗教的信仰不是单一的,虽然每个人都有宗教崇拜,但是每个人所崇拜的宗教又有所不同。退一步讲即便是崇拜同一种宗教,每个人对于它的理解也总会有些微妙的差别。大家都有自己信仰宗教的方式,像外祖父甚至把自己讨厌的人称为“异教徒”。
在《童年》这本书里面,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对待宗教的方式就很不一样。
外祖父对于宗教的崇拜表现在一种专制和绝对服从。他会强制阿廖莎背宗教相关的东西,有一点出入就破口大骂。他崇拜宗教的方式是表面的,是浅层的,是完全字面意义上的。相比宗教内部深层的教义可以说在他身上完全没有体现,反而由于商业文化的浸染和对贫穷的体认,他身上展现最多是对生活不好的抱怨和对钱财吝啬自私的一面。
外祖母就和他对待宗教的方式大相径庭:
“你瞧吧,我十四岁出嫁,十五岁就生了头胎,可是上帝爱上了我的亲骨肉,把我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收了去当天使。我可是又心疼,又高兴啊!”
外祖母出于自己本心的善良,她对于死亡和苦难都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尊重。她会把生活中不好的事情用宗教的方式美化,用作者的客观描述说就是:
“但凡她做祷告的时间长,总是那一天有伤心事,或者发生了吵嘴打架之类的事。听外婆祷告十分有趣,她把家里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详详细细地说给上帝听。她庞大臃肿,跪在那儿像一个大土堆,起先声音很低,口中念念有词,说得很快,听不清楚,后来嗓音便变得低沉有力。”
有伤心事和争吵之类的事发生就会祈求于神明。其实这是一种弱者的表现,是对不好的事情的一种被动处理的态度。这一点和外祖父直面矛盾的方式就很不一样。但这种弱势的表现恰巧是外祖母对神明的尊重,这种尊重来自于自身对命运、对周围的苦难的一种无可奈何,因而外祖母需要从感性的层面去开释。
二、 用暴力填满的生活
曾经听有人戏言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俄罗斯的男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喝酒和打女人。
类似这种关于动手的场面其实是一个文明发展比较低级的表象,这种直接用武力去解决问题或者实行惩戒的方式是粗野而原始的,不过这一点也反映出一种人类本性不加修饰是的自然和真实。
这本书里最长出现暴力的方式是家庭内部的惩戒:
“我恨得故意把汤勺弄断,为此又挨了一顿打。”
不过如果这本书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就不足以反应社会,顶多只能体现个人的苦难。而且这种暴力如果只存在于人类少年时期和长辈的冲突,那其实不是特别具有代表性。因而这本书的另一处明显指出暴力在当时社会的普遍性:
“伯爵夫人身穿白色的细纱连衣裙,头上扎着一块轻盈的天蓝色头巾,坐在圆柱门廊廊檐下的一张小安乐椅上,赫里斯托福尔就当着她的面用鞭子抽打农夫和农妇。”
在这里教养有素的贵族对发生在面前的暴力依然采取一种漠然的态度,从此可以看出这一点关于“暴力”的因素,应该是埋在当时的人们血液里的基因,称为一种几乎人人承认,毋庸置疑的“传统”。
三、人性的贪婪和愚昧
在《童年》前半部分中,阿廖莎有两次特别难过的经历,一次是小茨冈的死亡,一次是好事情的离开。
关于小茨冈的死,作者是这么说的:
“小茨冈无声无息无人思念地被埋葬了。“
虽然小茨冈也无可避免的有一些小毛病,但是他确实在阿廖莎童年的时候带给了他一些快乐和温暖。这个善于染布,有好手艺的小茨冈,在舅舅的嫉妒下让其背十字架,最后被十字架压死。
其实我在看这本书的时候,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得到小茨冈是必须要死的,毕竟作者不是想给你讲一个皆大欢喜的好故事,想要增加一个时代的悲剧,就让好人都死去,让奸者大行其道。如果细读前面的部分,可以看出阿廖莎在刚到外祖母家的时候心情低落,而小茨冈是他唯一的一缕阳光,他替他挨打,自己本身也有着开朗活泼的性格,就这几点把他和周围的人区分开。
而好事情的离开则反映了科学在当时社会处于一个完全被漠视的地位。
“好事情“是一个科学家,他总爱给阿廖莎讲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是这个家里的人都不喜欢他,让他完完全全划为一个异类,甚至就连一向对人温和的外祖母也希望阿廖莎离好事情远一点。
大众对于科学的蔑视可以侧面反映出自身的愚昧。
这不能不说和当时对于神学的崇拜有关。神学和科学就像是一条河的两岸,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所有的人们可以自由选择,或者处于一个中间的地带。它们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任何一点关于科学和理性的觉醒都可以让神学的一部分黯然失色。在《童年》所描述的这个时期,神学提供的世界观是一种前置的世界观,只有少部分人可以突出重围,不受这个限制,而阿廖莎一家又算是极其普通甚至是下等的家庭。有一句话说:“最穷的人和最富的人信仰最深。”因为家庭的贫穷和对神学的绝对崇拜,他们会特别排斥生活中忤逆神学的因素。
但阿廖莎(也就是作者)是不一样的,《童年》这本书是他长大后所写,他在受过教育后完全意识到科学的价值,因此他在回忆好事情的离开时说:
“我和他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他是我在自己亲爱的国土上所结识的无数最优秀人物中的第一个人。”
四、痛苦是一切生活的背景色。
其实无论是前面提到的宗教信仰、暴力,还是最后的贪婪和愚昧,整部书还有一个最大的基调就是痛苦。
关于痛苦的论调几乎是出现在作者关于自己生活反省的段落: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俄罗斯人,因为穷困和生活贫乏,一般都会像孩童似的喜爱用痛苦来解闷,用痛苦来消遣,极少因为自己是不幸的人而羞愧。”
“在无穷无尽的日常生活中,痛苦就是过节,失火就是娱乐,在好端端的脸上加个伤疤也成了点缀……”
从这两部分来看,其实“痛苦”是人们的一种主动选择,也就是比较“作”。一方面,他们选择痛苦,要用生活中有关痛痒的东西来填补由贫穷带来的枯燥、乏味和虚无。他们要用让人痛苦的方式来表现一种活着的生机和愉悦。但是痛苦之下,或者在痛苦正在啃咬人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回忆过去的部分。可能这就是痛苦的另一层意义:只有人生是痛苦的,才能对比出那些不痛苦的日子的难得和快乐:
“我们过去穿的衣服,比现在丰富多彩!衣服也比现在多,生活虽然没有现在讲究,但过的和睦。那个时代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
这句话同时还反映了一件事:物质世界的日益增长和幸福感的日益下降。
整部作品想反映的是一种比较宏大的事实。蒋勋先生在讲《红楼梦》的时候点出来《红楼梦》所反映的人生观是:我们虽然知道生活到头来万事皆空,但是我们依然在活着的每一个瞬间都执着。
因而当我看到《童年》里有这样的句子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任何事物都应该学会抓住它,你懂吗?学会抓住它——这很不容易啊!”
任何事物,就算是“痛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