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宇宙在风暴中再次坍缩成为一个奇点,世界仿佛不存在了,没有声音,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过了很久,我在一片漆黑中慢慢有了呼吸的感觉,我的胸膛和海里的鲸鱼一样开始起伏,几分钟后,我有了嗅觉,我的鼻子和老鼠那样动了动,是一股麻辣的香味。我的脑子还想不了东西,它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没用的秤砣,直到我听见耳边传来刷刷的声音,我就有了力气。眼睛睁开后,我迷迷糊糊的,知道自己趴在课桌上睡了一觉,那刷刷的声音是翻书,那麻辣的香味是前桌的同学在偷吃辣条。
老师还在台上讲课,我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听到外面有哨声,那哨声很响,吹得窗帘有节奏地动起来,于是我掀开窗帘,目光向窗外飘去,看到操场上有一群啦啦队女孩在排练。操场的四周都拉满了彩色的小旗,女孩们和那些旗子一样整齐地站成一排,跟随哨声欢快地跳着,脸上的笑容和山花般烂漫地展开着,手里的彩球和天上的云朵一样随风舞动,脸上和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汗水。主席台拉着横幅,明天就是运动会,我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帘子就脱了手,阳光把我面前的帘子掀起来,这些帘子就和那些女孩的袖子一样飘啊飘。
帘子拂在我脸上,就像那些女孩的加油声拂在我心上。我想起自己还在上课,就又去看讲台。老师戴着眼镜,是个光头,他今天把胡须剃光了,眼镜框也把他的眉毛遮住,这下看起来整个头上一根毛都没了。他讲得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光头上出了汗,和灯泡那样反着光。电风扇在他头顶哗哗地响,想把他头上的汗吹干,可他讲课太卖力了,旧的汗还没干,新的汗又冒出来,于是那些汗就和井水一样源源不断,顺着他额头向下淌,最后从下巴慢慢滴下去。
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也有些对不起自己,我得听课。于是我翻开自己的课本,我的书跟新的一样,连名字都没写,翻开后还能闻到新书的味道,这下完了,我肯定每节课都在睡觉。我紧张起来,去问同桌:
“老师讲到哪里了?”
身边这位文弱的小个子男生和我同桌半年了,他扶了扶眼镜对我说:
“35页。”
我翻到这页后,他又轻声说:
“你考试全班第一,上课还开小差呀?”
“我全班第一?!”我又激动又难以置信,我以前顶多考个二十来名,如果我是全班第一的话,以后肯定能进市里最好的高中,这太好了。
这时我又听见了外面的哨声,那哨声在我激动的心情下也变得激动起来,它越来越响,如果我的脑袋是房梁的话,它肯定已经绕了三天了。于是我又想起了啦啦队,明天就是运动会,我有报名节目吗?我不记得。热血在我心里挤压着,像一团羽毛塞在我的心里一样,把我的心挠得痒痒的,我想:既然我读书那么厉害了,我得再出出风头,我得参加个运动会的项目,我可以跑步,我想弄个长跑第一名,让下面那些女生帮我加油助威。
“明天男子一千米跑步的同学有别的事,谁愿意参加?”灯泡老师放下了课本,拿起名单看着所有同学。
“我我我!”我大声应答,边举手边站起来,离开座位走上讲台嘿嘿傻笑。
老师看我开心地站在他身边遥看众同学,奇怪地问我:“你走上来干啥?”
“啊?”我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的不是奖杯而是老师的保温杯。咦?我奇怪地把保温杯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装在里面的液体稀里哗啦地响,我把它正回来,放到桌子上又下去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阳光如青春般洒在学校里,操场上全是呐喊声。我坐在主席台的阶梯上,看到跑道已经围满了人,广播里开始宣布下一项是男子一千米长跑。嘿,到我了,我和一只鹿一样弹跳下去,找裁判核对自己的名字。我在人群中间挤来挤去,脖子不停地往前伸,听那个裁判挨个念了选手的名字,他念完后一挥手,说了句:
“选手们跟我来就位。”
我刚才听得够仔细,就差把头伸到裁判嘴边了,他两片嘴唇像一串鞭炮一样念完也没我。奇怪,难道没给我报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说了要来跑的,于是我就跟着裁判往跑道走。
太阳越来越烫了,我们走在跑道上,就像铁板上的鱿鱼,所有同学的背都在发亮,和刷了油一样,他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我看到那边有个跑到空着,知道这肯定就是我的了,就站了过去。
“来各就各位,预备...”
当我听到老师手里的信号枪“啪”地响起,就铆足了劲往前跑。那群昨天的啦啦队女生就在旁边为我们呐喊加油。我越跑越起劲,很快就超过了所有同学跑在了最前头。我每跑过一个地方,跑道边助威的同学们就伸出手向我打招呼,他们的手像是张开的彩旗,仿佛为了迎接我一样,他们的嘴里大喊着加油。只有我跑在最前面,我甚至看不到后面的其他选手,这一刻,世界上所有的喝彩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曾经听说过一个笑话,说热了就去跑步,跑得越快,面前的风就越大,这当然是错的,面前的风吹到我的鼻子里,又涌进我的心里,就像给我这台发动机拉起了风箱,我心里的热血沸腾了。
最终我荣获第一名,终点所有人都忘记了剩下的比赛,他们尖叫着把我举过头顶,把我往天上抛。我在千万只手中犹如一条乘风破浪的帆船,在所有人的青春中不断起舞,我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笑容。
两天后,运动会结束了,我坐在教室里,那个光头老师也依旧在上面讲着课,他的头又变成了戴眼镜的、有文化的灯泡,他头顶的两台电风扇还是哗哗的响。
我掀开窗帘外洒满阳光的世界,心里想:应该是这样的。
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我想再看看教室外的阳光,可我已经轻轻地趴在了课桌上,我的耳边再次传来同学们刷刷的翻书声。
唰...
唰...
我知道这次我不该睡得着,我还得起来学习,我是全班第一。
我轻轻地睁开眼,火辣的阳光从屋外飞进来,刺痛了我的脑袋。我眯了眯眼,朦朦胧胧地看到老刘岔开老虎钳似的双腿站在梯子上,嘴里叼着烟,左手提着桶,右手拿着泥浆刷子,麻利地将那些黑色的泥浆刷在天花板上。
老刘听见我的动静,低头来看我,他嘴里攒了老长的烟灰就掉到他褪色的工服上,他笑着对我说:“醒啦!睡得舒服吧?他妈的快一点半了!你他妈再不醒我就得叫你了,等会东家都要来了。”
我拍了拍脑袋,又摸了摸自己麦芒般的胡须,站起来走过去向他伸出两根手指,“给支烟抽。”
他把腰往我这边苦挎了挎,那个鼓鼓的口袋就对准我,“自己拿。”
我伸出沾满了石灰的手抽出那包烟,给自己点了一支,转身戴上手套,弯腰去提水桶。桶里的水被我倒进混合着水泥粉的沙堆里,我看着水如同浪花似的在沙堆的坑里打转,刚才梦里乘风破浪的情景猛地钻进了我的脑中。
等我倒完那桶水,看了眼外面火辣的阳光,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2024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