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菊花落
宋神宗时期,王安石担任宰相,苏东坡为翰林院学士,曾是王安石的门生,后来因故被贬湖州。
苏东坡在湖州任职满三年后,回到东京(汴梁,即今河南开封),当日入住驿馆。第二天赴宰相府拜会王安石,恰逢王安石午睡未醒,管家知道王安石一向很看重苏东坡,于是带苏东坡到书房等候。
苏东坡待管家奉茶离开后,闲来无事,便参观起王安石的书房,发现王安石不仅藏书几千余册,而且收藏名人字画颇多。一番参观后,苏东坡不经意间瞥见书桌上一方端砚,余墨未干,似乎王安刚用过不久。仔细一看,砚台下露出素笺一角,拿开砚台,展开素笺,原来是两句没有写完的诗稿,诗名为《咏菊》。只见前面两句: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书写苍劲有力,行云流水,苏东坡自然认得是王安石的笔迹,只是后两句却没有写完。
苏东坡不禁感慨,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以前我在京都做官时,此老下笔千言,不假思索,文思犹如泉涌,又似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不曾想,才过三年,竟然江郎才尽,一首诗写完前两句,后两句却无从下笔了,到底是“廉颇老矣,垂垂日暮”啊!
苏东坡自恃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看到王安石没有写完的诗稿,心痒难耐,跃跃欲试。正想如何续写后两句,也好叫王安石知道自己的能耐,心中默念前两句,突然眼前一亮,心头窃喜。原来刚才只顾着想如何续写,却忽略了诗句内容本身。
刚才心头默念,居然发现这前面两句诗大有问题。问题出在哪儿呢?原来西风又叫金风,也就是秋风;黄花又叫金花,俗称菊花。菊花一般深秋开放,不惧霜寒,而且花期持久,即便干枯在花枝头,也从不轻易掉落花瓣。而王安石诗稿中第二句却写道“吹落黄花满地金”,根本不合情理。看来位高权重的宰相大人毕竟年事已高,有些糊涂了,把菊花不会落瓣的常识给忘了,想不到他竟然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苏东坡不愧是才华横溢的大学士,一旦发现王安石诗中的错误,瞬间就有了续写诗稿的灵感。于是提笔蘸墨,笔走龙蛇,须臾续成:“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续写完《咏菊》的后两句,苏东坡一面品茶,一面反复诵读,不禁眉飞色舞。又坐了一会儿,王安石仍然午睡未醒,苏东坡百无聊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王安石毕竟当朝宰相,颇得皇上器重,自己刚才光顾着卖弄才情,完全没想到自己大胆续写《咏菊》会伤及宰相颜面,心里顿时为自己的轻狂之举一阵后悔。正思索着如何补救,只见管家端着一壶香茗进来了,苏东坡一时无计,只好作罢。
听管家的意思,王安石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起来,苏东坡担心与王安石会面时尴尬,于是找了个借口,一溜烟离开了相府。
苏东坡离开相府不久,王安石就进了书房。管家告知苏东坡已经离开了,说好了明日再来拜会,王安石也没多问,一眼瞥见上午散朝回来写了两句的诗稿有被动过的痕迹,展开一看,只见《咏菊》没有写完的后两句已经被人续写,看笔迹像是苏东坡的,一问管家,果然刚才只有苏东坡在书房待了一段时间。
王安石仔细读了两边苏东坡续写的后两句诗,不禁发出一声冷笑。心里想道:“哼!苏东坡,你这不仅是卖弄才华,还借机讥笑老夫不懂常识啊!好,那老夫就找个机会让你长长见识,非得让你口服心服不可。”
王安石命管家取来湖广缺官册籍,发现黄州果然缺一个团练副使,于是暗暗记在心里。第二天早朝时先密奏神宗皇帝,说苏东坡不能胜任现在的职务,应该降职到黄州去任团练副使,神宗皇帝一向信任王安石,自然准奏。朝堂议事,神宗皇帝降旨,贬苏东坡为黄州团练副使。苏东坡一听,知道是因为昨日续写《咏菊》一事开罪了王安石,虽然心里万“马”奔腾,却也无法辩解,只能领旨谢恩。
散朝之后,苏东坡在露堂恭敬地等着王安石,不一会儿王安石出来了,对苏东坡说,这次去黄州虽然路途遥远,已经吩咐下人准备了一顿饭菜,中午给他饯行,苏东坡也客气地表示叨扰了宰相,恭敬不如从命。
午宴上,王安石双手一拱,对苏东坡说:“子瞻呐,这次你调任黄州任团练副使,完全是圣上的主意,老夫已经在圣上面前谏言,只是圣上不肯采纳,所以老夫也是爱莫能助,你不会埋怨老夫吧!”
苏东坡赶紧恭敬地站起来道:“是学生才疏学浅,当今圣上有识人之明,岂敢对宰相大人心生怨恨?”
王安石一边招呼苏东坡入座,一边道:“子瞻谦虚了,你的才华老夫是知道的,老夫也一向欣赏有才华的同僚,不过你还年青,这次去黄州任职不过是个过度而已,少则半年,多则两三个春秋,假以时日,圣上必定会重用子瞻,希望子瞻不要气馁。这次远赴黄州,子瞻闲来无事的时候,还要多读书,未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
苏东坡心想:“我读书破万卷,才华压千人,你一个江郎才尽,一首诗写了前两句写不出后两句的老朽,却还在这里假惺惺劝我继续读书,还有什么书是我苏东坡没读过的。要不是你公报私仇,我至于被贬黄州吗?”
苏东坡毕竟也在官场浸淫日久,更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当时面不改色地回道:“学生多谢老师的指教,到了黄州,学生一定好好读书,不敢辜负老师的'栽培' 和教诲。”苏东坡嘴上说得好听,一想到王安石言行不一,心里却更加不服。
茶过两盏,酒过三巡。苏东坡虽然好酒,只是心情不好,虽然满桌佳肴陈酿,却感觉菜如嚼蜡,酒若饮水,特别不是滋味,还不如自己找个小酒馆对月独酌,他不愿在相府逗留太久,就借口要回去收拾行李,向王安石辞行。
王安石道:“如此老夫也不便久留子瞻了,子瞻这就回去准备吧!”
苏东坡拱手告辞准备离去。
王安石把苏东坡送到滴水檐下,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握住苏东坡的手道:“老夫小的时候寒窗苦读,生活贫苦,曾经生过一场大病。现在年纪大了,隔三差五发作,苦不堪言。太医诊治后说我是三焦失调,尤其是中焦(脾胃)问题最大,虽然药吃了不少,却一直没有起色。
后来当今圣上知道了,降旨赐了老夫专治中焦顽症的'阳羡茶',但是太医特意强调,泡茶时还必须用瞿塘中峡水作为药引,否则会影响药效。老夫一直忙于政事,哪有时间去取中峡之水,因此一直拖到现在。子瞻这次黄州赴任,日后回朝述职的时候,如果能帮老夫带一瓮中峡水,那么老夫这条命就是子瞻救的。”
苏东坡一听,赶紧恭敬地拱手满口答应:“老师身体不好,学生为老师带一瓮中峡水回来,这是学生的分内之事,老师太客气了。”
第二天,苏东坡带着家眷奔赴黄州。黄州大小官员都知道苏东坡是王安石的门生,又加上苏东坡才华横溢,名闻天下,对苏东坡都很客气。苏东坡所任职的团练副使原本就是虚职,倒也落得清净,成日里与四川老乡陈季常一起游山玩水,赋诗作画,过得很是逍遥快活。
白驹过隙,转眼就过了重阳节,一连数天大风不止,天气渐凉。这一天,苏东坡在书房读书,忽然看到一篇古人咏菊的文章,触动心弦,想起定慧院的长老曾经送给自己数株菊花,后来命下人种在后院,这时节应该已经开放,便想去赏玩一番。
于是,约上陈季常一同前往后花园赏菊。苏东坡和陈季常一路讨论着菊花踏进后花园,放眼望去,只见“黄金”满地,菊花枝头居然不剩下一朵。苏东坡一见眼前情景,顿时呆若木鸡,半晌无语。
陈季常看到苏东坡如此失态,大为惊诧。问道:“苏兄你这是怎么了,莫非和菊花落瓣有关?”苏东坡沉吟片刻道:“陈兄有所不知,去年我从湖州回东京,未见圣上,先去拜见宰相大人,适逢宰相大人午睡未起,管家将我带到书房等候。我无意间发现书桌上有一幅没有写完的诗稿,题为《咏菊》。宰相大人只写了前两句: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那时我还未见过黄州菊,以常理推论,菊花坚韧耐寒,即使大风摧残也是凋而不落。
所以我当时以为宰相大人年事已高,一时犯了糊涂。心痒难耐之下,于是捉笔续写了后两句: '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后来虽然觉此举得对宰相大人有冒犯之意,却也不至于就被宰相大人因此小事贬到黄州。
起初我还一直认为宰相大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一见黄州菊果然落瓣,实在是苏某孤陋寡闻。看来宰相大人贬我来黄州就是让我来看菊花的,时至今日我才领会宰相大人让我到了黄州后要多读书的用意啊!确实是苏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来令人惭愧!”
苏东坡说完,不禁意兴萧索。
陈季常笑道:“古人说得好: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忧。”
苏东坡默然。
忽然下人来报,本府马太守来访,于是陈季常就先告辞了,苏东坡忙出园迎接。
苏东坡知道马太守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太守不开口也不好贸然想问。两个人分宾主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聊些黄州风土人情。马太守看苏东坡眉宇之间有忧郁的神情,于是问道:“苏学士似乎心情不好,不知道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信得过的话,不妨说出来,看看马某能否为苏学士排解一二?”
苏东坡长叹一声道:“不敢劳太守动问,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刚才在后花园赏菊,勾起了一件往事。”
马太守一听,满脸写满了问号。
不等马太守追问,苏东坡又道:“自从苏某来到黄州,太守大人和一众同僚对苏某百般照顾,苏某心里一直心怀感激。既然太守大人没把苏某当外人,今天我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给太守听听,也请太守大人帮苏某出出主意。”
马太守道:“愿闻其详。”
于是苏东坡就将越俎代庖为王安石续写《咏菊》的旧事仔细地说与了马太守。
马太守听完,恍然大悟。笑着对苏东坡说:“马某到黄州之前,原来也不知道黄州菊居然会落瓣。别人说起时,也是将信将疑,直到那年秋天亲眼见到了一次方才确信。宰相大人学贯古今,包罗万象,的确不是马某比得上的。苏学士一时忽略,也不足为怪。事已至此,苏学士何不亲自到相府给宰相大人赔礼道歉,听说宰相大人一向很器重苏学士的才华,只要苏学士愿意这样做的话,必定会得到宰相大人的原谅。”
苏东坡苦笑道:“苏某也想这样做,只是目前还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
马太守道:“这件事就交给马某来办,只是要辛苦苏学士奔波一趟。”
苏东坡大喜,急忙问道:“太守大人有什么好主意?”
马太守道:“按照朝廷惯例,冬至节时要送贺表到东京,通常会派一位地方官员进京。如果苏学士不辞辛劳,不如就以送贺表这个理由,作为黄州的代表进京如何?明人不说暗话,这也正是马某今日前来打扰苏学士的目的。只是马某来之前,并没有说过苏学士和宰相大人之间的这段旧事。还请苏学士体谅。”
苏东坡道:“马太守这样说就见外了,苏某今后一定会记住太守帮助苏某的这番情谊的。”
马太守也大喜:“苏学士言重了,马某原来也有私心的。不过苏学士愿意替黄州百姓辛苦一趟,马某得寸进尺,还想借重苏学士的才华替马某写一道表章,希望苏学士不要推辞。”
苏东坡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马上吩咐下人准备好文房四宝,一盏茶的工夫,表章就写好了。马太守道:“百闻不如一见,苏学士果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今圣上有宰相大人和苏学士这样的人才辅佐,实在是大宋之幸啊!”
苏东坡谦虚一番,彼此作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