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下乡插队当知青的故事,屈指一算,距今已有四十多年了。
前郭尔罗斯西南部的一片大草原,一望无垠,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诱人图画……生活在这美丽的景色里,一定很愉快。
01
这是那年初秋的一天,我们刚刚到达草原时的感觉,或者说是遐想。
这种遐想,被第一顿“美食”继续演绎着。大块的手把肉,大碗的羊肉汤,油腻的马奶茶,喷香的米糌粑,还有大米饭、白馒头、肉包子。
还有过节时才能看到的歌舞,红脸膛的老阿爸拉起雕花的马头琴,蒙古族姑娘捧来雪白的哈达……
我们好像不是来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不是来劳动改造的,而是来草原做客的。
这可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到草原旅游的情景,而是四十年前的真实。
但千万别以为草原的生活真的如此浪漫,这种“优厚”的待遇,仅仅是半天新鲜、一顿酒饭、小半宿的歌舞升平。
后来听做饭的老额吉(蒙语,母亲或大妈)说,我才明白,那些年,除了一年一度的“那达慕”(草原盛会),是不允许这样“奢侈”的。
半天新鲜一过,我们就不得不面对沉重的镢头,握在手里能磨出血泡的三齿杈子,以及用一条皮带绑在腰间的刈刀。
我们插队的这片草原,是半农半牧,不是单纯放牧,还要种些农作物来填饱肚子。
镢头是刨地的,因为得自己种菜;三齿钗子是倒粪的,因为得为草原边缘已经开始沙化的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肥;刈刀是在草甸子上割草的,因为得为牛羊和马群备足过冬的草料。
02
仲秋,甸子上的青草泛黄了。集体户派了几个男生,跟随牧业队到甸子上去刈草。
草甸子离驻地有六十里地,不能每天往返,得住在甸子上。因此,我经历了蓝天白云下的“纵情”和草原之夜的“浪漫”。
上高中的两个暑假,我跟老爹下部队就已经学会了骑马,到了甸子上只干了小半天,就跨上马背驰骋起来。胯下马蹄哒哒,耳边风声嗖嗖,手里一根木棍作马刀,左右劈杀,好一似“马做的卢飞快”,好一个郭尔罗斯勇士。
入夜,蒙古包外点起篝火薰蚊子、烤肉干、喝奶酒。牧业队长乌克朝图老阿爸拉起马头琴,唱着蒙古长调,啊哈嗬咿嘿哟……悠长而深远的曲调,苍老而高亢的声音,吟诵着郭尔罗斯草原遥远而古老的故事。
在老人的歌唱中,有最接近自然的声音,也有蒙古族民歌旋律华彩的装饰,犹如沧桑老人面对茫茫草原敞开心胸倾诉如潮的情感,仿佛那天籁之音与心籁之音已合成完美统一,好像能穿透心扉,震撼苍生。
阿爸的儿子巴特尔大哥,甩掉蒙古袍的袖子,裸露右臂,抖着肩膀跳起“鹰舞”,我的灵魂仿佛跟着“鹰”一起飞翔。拂晓,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湿了我的眼睛……
03
第二年,1976年,盛夏。唐山大地震影响了草原的气候,那一夜,疾风挟带滂沱大雨,机枪扫射一样,打光了我们集体户的窗户纸(那些年,偏远地方是没有玻璃的),刮灭了油灯(那时草原上还没有通电)。
女生宿舍传来惊恐的哭叫,男生这屋却兴奋地疯狂,因为下雨不出工,精力过剩的淘小子们歇了一天,正想借机发泄呢。
我在黑暗中学着郭建光(当时现代京剧样板戏《沙家浜》主人公),捏着嗓子拉长声音念着京剧道白:“毛主席教导我们,有利的情形,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不知是谁,跳上桌子,恶作剧般地叫喊:“同志们,暴风雨来啦!”
于是,男生齐声唱起“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啊……”
我们在“茅屋为秋风所破”之中,自演了一折《沙家滨》第四场——坚持。经历过那些年代的人,几乎都能唱两嗓子“样板戏”,也算是文艺荒芜时期的自娱吧。
04
那些年,苦中作乐的浪漫日子并不多。
1976年,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伟人辞世,巨星陨落,连草原上的冬雪也趁机猖獗,九月末就突袭而来,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未来得及收获的高粱玉米土豆白菜都冻在了地里,几乎一个冬天的口粮,都被老天夺去了,连充当柴火的玉米桔,都冻得烧不着。
虽然不能一概论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也非“齐人固善盗”矣,然穷山恶水出刁民,冻饿之时,难免为“盗”。但身边老乡家,是不能下手的。
入夜,户里四个“汉子”,骑上马,奔了三十里外另一个生产队。一人压着镐把顶住门,我用一支早已磨秃了准星的单筒破猎枪(那时还没有收缴民间枪支,这破枪是用来撵狼护牛羊的),捅破窗户纸,架在窗框上威逼屋内的人。
另两人堵住鸡窝和兔笼,把仅有的几只惊叫的公鸡母鸡和直蹬腿的兔子,一鼓脑悉数塞进麻袋,便翻身上马而逃,我顺手还捞了一捆干草好做柴火。
凌晨,集体户摆了一桌“鸡炖兔子宴”,连饿得眼珠子发绿的女生,也不顾斯文,大肆咀嚼。
天亮之后,我们刨开房后的冻土,掩埋了一切痕迹,还盖上了厚厚一层雪,以逃避追查。
05
当兵后的第三年,我们四人约在一起回了趟草原。用我们一个月十五元的津贴费,凑了六十元,委托巴特尔大哥替我们还给那户被偷光了鸡兔的老乡。
其实,我们接受了多年的革命教育,怎会不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经常唱在嘴上。
战争年代紧急征用老百姓粮食物品都得打个借条,那我们抢了人家东西更得付钱了,可当时我们穷得真的是囊中羞涩,连五块钱都没有,只能强行“借用”了。
尽管几年后的这六十元钱不足以弥补人家的惨重损失,但总算了了一桩心头欠债。
三十年后,我们又回草原去看望乌克朝图老阿爸。
老人斟满酒,举起杯说:“蒙古谚语说,吃青草长大的小马驹,走得再远,也还会回到草原。那年你们要是不回来送钱,今天就别想喝我的酒。”
其实,那户蒙古族老乡根本没向任何人告状。马背上的民族,绝不会吝惜几块肉!
蒙古人还有句话说“借奶还黄油,借牛还骏马。你们做得好,草原就还会欢迎你们!”
阿爸的话,让我们多有感慨。这是豪爽大度的蒙古族乡亲们,用纯朴宽厚包容我们啊……
--The end--
作者:宋曙春
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协会员。
出版散文诗集《第五个季节》、散文随笔集《悠斋自在心》,长篇小说《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