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九九六年,我走过山城的夏天。穿行过一棵棵硕大的黄桷树,树影子掩盖住我的影子,蝉声麻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针孔成像,成为一个又一个迷你的太阳。
那年我十三岁,山城的夏天总是异常燥热。
关于十三岁的山城,我记得何羽玲黑长的头发顺着风拂过嘴唇的触感,我记得我接过一双手每每端过一碗大大的刨冰,我记得那大片大片的黄桷树上望不见的蝉在啼,我记得太阳红红地照着何羽玲的脸,她长长的睫毛打出柳树的阴影,望着我微笑。
还有那个亮着红光的暑假末尾,夜晚的风燥热,前面何羽玲拉着我飞快地朝前跑。她黑长的头发在空中摇曳飞舞,她低低的压抑的笑声逐渐扩大变成一种原始的狂笑在夜里回荡。
身后是大片大片的火光和凄惨的喊叫。
“在想什么?”何羽玲笑起来弯了弯眼,有一种孩童的皎洁。
“嗯。”我轻轻地应着。
她骑着捷安特牌红色脚踏车在光阴中飞驰,阳光筛过叶缝落在身上,像豹纹的形状。我拥着她,她的发丝厮磨着我的脸。我拥着她,实际上是她从里面把我撑起。我都知道。
太阳大大的,好像过胀的蛋黄,一不小戳破便会流出来灼烧整个城市。我闭起眼睛,听着何羽玲的呼吸,慢慢同她一起承载。
那年夏天的响午,何羽玲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外面的虫闹得真响。站在一棵巨大的黄桷树下,蝉鸣震的人的皮肤都要老了,却看不见鸣声上下,好像是树木自身在叫一样。
我站在路边,阳光把人的脸照地油黄。何羽玲微微倾着头,手里握着翻盖手机。凯蒂猫笑咪咪的表情。她修长的手指夹着两张车票在空中挥舞,她轻声说“走吧。”我恍恍忍了忍神,她又笑,像五年前的夏天她轻声的那句结束了。她拥揽着我,她总那么爱笑。
“何羽玲。”我试着轻发出声。
“嗯。”她侧头望着我,轻笑了一下。
坐在绿皮火车上,我倚在她肩头。树一排排地倒去,何羽玲捏着一支冰棒被体温融化,干脆口就手吃起来。她低垂着头,窗外的余晖依揽在她身旁。
手指轻轻地敲着骨节,哒,哒哒,哒。像雨水顺着塑料通风管滑落的声音。她翻开书,发出干干的啜泣声。小声地念书同我听,她发出的一个个音敲击着耳膜,像在吃爽口的脆生菜,不曾有屑屑落地。
我深深望着何羽玲的侧脸,轻拨长长的睫毛,像在拨弄一把舒扬的琴。蝉声好燥,我皱皱眉。从山城走出,落在这座北方的小城。像岛屿上的野兽,罪有应得。
我们在那租了间小房,睡觉,吃饭,看电影。或者她念书同我听。冬天的时候,何羽玲拉着我在结冰的河面旁坐上一整天。
我们会看见年轻的情侣,孤独的男人,或一大家子人在冰上滑行,飞舞。他们都活地很好。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铺开来,掀不起任何的微小波澜。
生命柔得像死前的回光返照,何羽玲逆着冬阳,轻顺着我余落的发丝,笑起来,凯蒂猫笑弯了眼的表情。“小北,我们都不要用过去惩罚自己。”
我闭起眼睛,像好多年前一样,何羽玲轻轻剥落下衣服,她雪白流利的裸体静站在我面前,身上,大腿,胸乳青紫的痕。她拥揽着我,殊不知我比她还要脆弱。
我记得何伯伯那高大的身躯,他张嘴的那口零零的黄牙。那年,我刚来山城。高大粗扩的男人紧抓着女孩瘦小的肩膀,逢人就笑,像在展示自己的珍宝。何羽玲就是那样,她静静站在那里,像躺在潘多拉的魔盒,一直是身藏在盒子里的人。
那年,我们都没有问对方是什么。我怕如果我往后看,真的会有死亡的勇气。但答案像浅浅浮在水里的鱼,反着太阳的白光。遥遥地笑。
那座北方的城市临着海,凌晨三四点,何羽玲载着我骑过,看着太阳缓缓从海平线上升起。她遥遥指着太阳,手指一点点泛出金光。我终于哭了。
我们不是已经惩罚了坏人吗。我摸着她的手臂,扶着那一道小小的狰狞。
小北,小北,我们走吧。
去哪。
走吧走吧。她轻拍了拍我。
那一夜好深好长,何羽玲紧抱着我,轻拍着我的背。她叼着短烟,手指在空中摇晃。我捏着翻盖手机,上面七彩的小蛇随着我的指节上下扭动。我轻轻按着,一长串余音:等待一个浓稠的白昼。
在黎明前的薄雾里,第聂伯河静静地躺着。何羽玲拉着我的手指着。“小北,以前我在书上念过这条河。”
“这是一条美丽的,庄严的河。”我在心里默背。
何伯伯每次回来总会带很多书,泛黄破旧的书一本本堆叠起来,用红色的塑料绳扎捆。他那两个粗短的指头,勾着绳子。痴痴地笑。“我呀,哎,我女儿爱念书。”
在何羽玲那间小小的逼仄的房间里,堆满了旧书。书页泛黄脆弱,轻轻一拍就尘土飞扬。我和何羽玲用书堆起了一个壳,一个可以容纳我们其中一个的壳。
那天响午,我躺在壳里。何羽玲在书桌上做功课,她摇着细细的笔。阳光斜斜照着她半张脸,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这一幕好长好美,我尝试屏住呼吸。微微地,张开了嘴。
何伯伯走了进来,他手勾着书,如此博爱,如此伟大。他把书放在地上,像一个向老师交作业的小学生。扬地一声起,他从背后紧紧揽着何羽玲。他那古老破裂的唇紧紧贴在何羽玲坦白的腰腹上。一,二,三。我转轻念,闭上了眼。
我不知道何伯伯心中有没有念,阳光斜斜移过书本。从海明威移到菲茨杰拉德。何伯伯把何羽玲压在一成堆的书上,大江建三郎,高行健也为之颤抖,沸腾。压到诺贝尔奖都为之恐惧。
我恍惚间睁开眼,对上何羽玲淡淡的目光。那目光就像阳光照射下的灰尘,远远望去,清白、分明、宁静。只有走近才会发现那呐喊,摇滚。
她随着何伯伯的动作上身一抽一拉的,像一首芭乐歌。
我在心中轻轻地替何伯伯念,温,良,恭,俭,让。这格律,这声调。
有黑鸟飞过天空,何羽玲淡淡望着第聂伯河。“小北,你为什么不过来。”她望着我笑笑。
我用双手捂住脸,“你可以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讲话么,我总感觉自己做了很坏的事情。”眼泪顺着指缝滑出,掉落在地上。
滴,滴哒,滴,滴哒。
在去往俄国的列车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躺在柏油马路上,毒烈的太阳烧着我。将我化作一滩无名的水。 何羽玲在前头拉着我奔跑,像好多好多年前的夏天。她轻声叫着小北。我笑了起来,有一种离别之意。 阳光将我俩一点点吞噬,站在黑暗的彷徨里。
彻底消失了。
醒来时,窗外有黑鸟飞过天空,一排排如此歪斜着,亦如我们的人生。
我望见何羽玲。夜掩盖住了她半张脸,她叼着烟,脸在烟雾里慢慢融化了。
俄国的冬天很冷,我们一起去看妃尔玛城,看撒路撒冷圣母墓的珍贵基石。在教堂里听拥有高鼻子的俄国男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念祷告。在莫斯科的红场中喂和平鸽。
何羽玲戴着藏蓝色的围巾,冰凉的手递给我一个套娃。一,二,三,四如此排出,像中共十月合唱团的两张连拍照片,生命如此平等,规矩。死神的怀表,人一死,就不会晚老。
有一晚上停了电,我轻轻擦亮一根火柴。忽而惊觉一声凄惨的鸟鸣划破天空。火柴掉落在地上,燃起一小片丛火。在我脚边灼烧。
像十九九六年的那个夏天,那天晚上何羽玲轻轻递给我一支蜡烛和一盒火柴。何伯伯在隔壁的柴房里抽烟。她望着我笑,睫毛像群起革命一样簇拥着她,大大的眼睛淹没在睫毛里。
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她恨我。
我也没有告诉她,那天晚上我没有擦亮一根火柴。答案就像黄桷树下女人常谈的八卦,一个男人在不该有烟瘾时起了瘾心。
她从来没有问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偷看过答案。
小北,我们不都是很坏的人么?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不干净。
何羽玲轻轻揽着我,望着那烧起来的烈火。“就这样吧,结束了。”她轻呼出一口气。
一九九七年夏天,天气晴。我和何羽玲在日本北海坐火车去往仙台参加烟火大会,在车站附近买了一台即可拍。在烟花爆破的那一瞬,何羽玲穿着和服向我微笑,我按下了快门。
我告诉她那张照片一定会拍的很好,回到我们出租房的北海冲洗出照片,烟花泛出了巨大白花,照片是光花花一片。我们笑倒在一起,那时的我没看见,那张照片中,何羽玲露出的那深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