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槐树,豆科,槐属,又称国槐,性耐寒,喜阳光,稍耐阴,不耐阴湿而抗旱。
这些植物学的知识写在一个蝴蝶装的小木牌上,挂在槐树粗壮的枝桠上。木牌上凝结着清晨的露珠,原本鲜绿的装饰色也已经褪色。
林老汉眯着眼睛凝视着树杈处的标牌,像是欣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可看来看去,他也没能弄清楚这上面到底写了些啥。
65岁的林老汉没上过一天学,他当然不认识这些字。可是村书记说了,让他好好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啥。
林老汉不敢不看,所以就探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很认真地看起来。
粗壮的树干下,林老汉佝偻的身子是那样孱弱。光秃秃的树干和林老汉光秃秃的头顶一样突兀,在阳光下就像是粗线条的简笔画,而画的名字该是“那人、那树。”
阳光照耀着这颗活了1000多年的槐树,也照耀着它脚下散落一地的枝干和叶子。可就在前几天,这叶子和枝干都还高高在上,它们能沐浴到最丰盛的阳光。而现在,它们匍匐在地上,跟小草争夺阳光。但小草都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它们却无精打采。是的,离开了主干的它们正在枯萎,早起几天前,它们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杀死它们的罪魁祸首就在一边,仰着头,一副认真的样子。前几天他拿刀用劲砍树的时候也挺认真,不过那刻的认真暴戾又残忍,而此刻的认真却小心又悲怜。
2
过了一会儿,书记下车,点了根烟,问:“林老,你可看清楚了。”
林老汉嘿嘿地笑:“王书记,您就别为难我这个老人了,我真的是不知道。”
“呃,你不知道,可你这是犯了大事了呀。”书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林老汉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话,只能勉强挤出一些藏在皱纹里的微笑。
“领导最近就要来检查了,验证过关了,咱村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可你倒好,把咱村的标志给糟蹋了。领导要来了,发现跟照片上不一样,之前的工作就瞎忙活了。”
书记急促地抽吸着烟,撇着嘴,斜眼看着面前这个瘦弱的老人。
“王书记,我这次确实犯了错。可是这槐米我年年采,今年价格好,才多采了些,想给佳佳多买点饼干。是真的没想到给您造成了如此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住了。”
年过六旬的他一副卑微怯弱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犯了错却不知所措的孩子。
书记心里又急躁又生气,心里明白即使叫来林老汉也没有什么作用,可心里窝火得很。他堂堂的一个书记,本来该是这村里老少的依靠者。近一年来,为了开发村子里的旅游业颇费心思。可如今这槐树村的标志性千年槐树,却成了光秃秃的树干。上面来检查,肯定又是一顿批评。
被骂几句他倒也无所谓,可就是害怕拿不到上面的旅游开发资金。近年来,有心发展旅游业的村子多了去了,竞争颇为激烈。如今,闹这么一出,就算领导不取消旅游业开发的资格,那村子的影响也就差了,以后申请拨款也就困难了。
自打昨天回村委会路过,发现槐树被砍了之后,王书记就被这件事恼昏了头。打电话叫来林老汉于事无补,他也只是想发泄心中的不快。
发泄完了,他还要继续忧心。
林老汉在一旁卑怯地低着头,不发一言。书记看看他,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你回去吧。这次的事情你就当长个记性,以后就别犯糊涂了。”
说完,书记就开车走了。
书记的话让林老汉心安了不少,可是他在心底明白自己闯了大祸,给书记带来了麻烦。他心里难受,可这砍掉了的枝叶,他也没办法长回去呀。
3
他背了背篓,点上旱烟,往家里走。他走得是小路,路窄上坡,但路程短。
他边走边思忖,该怎样弥补自己的过错。可就是把自己最近采的所有槐米都卖了,也只有几百块钱,根本帮不了什么忙。领导们要看树,看了树才有机会拨钱,拨了钱村里才会富裕,富裕了日子才会好过。可如今这能挣钱的树没了,他这是把村里人几辈子的日子都给毁了呀。
想到这里,林老汉竟一个人在树林里呜呜地哭起来。他的哭声透过山林,从一山传到另一山。老鹰在山头盘旋,乌鸦噌地一下越过枝头,停住了又哑哑地叫起来。应和着老人的哭声,奏成了一段悲情曲。
那一天,林老汉走了几个小时,下午才回到家。老伴把饭菜放在灶头,去菜园里忙活了。他吃了几口冷饭,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光底下。看着簸箕里的槐米,只出神。
晚上吃饭时,他跟老伴说起:“阴坡的腰子洞你去过没?”
老伴说:“过去放牛不都去哪儿吗?洞里的水清凉干净,甜得很。里面地方大,冬暖夏凉,可是一个好地方啊。树又大又老,都是几千年上万年的古树了。”
“你比我熟悉那里,不过这些年都没去过了,也不知道长成啥样了。”
“过去那边都是田,现在人都出去了,田都荒了,牛也没养了,估计连路都没了,怕是长成大林子了。你咋突然想起那地方了?”老伴问。
林老汉这才把自己采了村口槐米,被书记找去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伴。
老伴一听,一下子就慌了:“这可咋办呀,要不打电话给儿子吧,让他跟王书记说说。”
“书记没多说什么,也没让我赔偿,咱就别烦儿子了,他整天工作,也挺累的。”
说到儿子,两个老人的眼里都泛出一些泪花来。
那天晚上,两位老人像往常一样早早地上床休息。躺在床上,他俩商量了一件大事。
4
第二天一大早,两位老人背了个背篓就出发了。
过去的路已经长出了小树,杂草齐膝,大树的藤条放肆地舒展。两位老人砍了木棍探路,用镰刀砍出一些容身体通过的小道来。
累了,就歇息一会儿;渴了,就可口浓茶;饿了,就啃几口馒头。
小片的树叶落满林老太的白色头巾布,蜘蛛网沾上林老汉黝黑的脸颊。他们的背湿了,身形显得更加佝偻;他们的脸黑了,容颜更加苍老。寂静的山林里,有咔哒咔哒的砍树声,有老人粗重的喘气声,也有两位老人回忆过去的谈笑声。
直到下午,两位老人才算到达了目的地。
洞口被繁密的青藤遮蔽,流水的石沟长满鲜绿的青苔,洞顶上的古树层层相叠,将阳光一一挡住,粗壮的根顺着洞边泥地延伸至深处,荒草围成的石潭里盛满清澈的水,圆润的石头在水底发出漂亮的光来。
林老汉轻咳一声,洞里竟传出回音来。林老太从石潭里捧起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两位老人只觉得从地下冒出些冷气来,身上的汗一会儿就干了,赶紧穿上了衣服。
“这地方几十年没来了,竟然是比过去更好了。”林老汉感叹。
“是啊,这水也比过去好喝多了。”林老太打湿了头巾,舒服地擦着脸。
那一天,两位老人围着洞来来回回地转了几圈。临走前,还各自喝了几口泉水,又用茶瓶带了些回去。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下来。简单地吃过饭后,疲累的两位老人就休息了。没一会儿,林老汉就发出粗重的呼噜声,房梁的猫叫个停,林老太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月光透过塑料糊的窗户洒进清冷的光,屋后的小树映出黑影。林老太很想叫醒老伴,让他去赶走那只猫。她也想趁着老伴醒的间隙,快速入睡。她哑着嗓子叫了几声,老伴用一个翻身应了林老太的叫唤,呼噜声也随之消失,梁上的猫也停止了叫唤。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林老太终于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林老太起床生火做饭。当阳光落在屋前的杨树时,那便是两位老人吃早饭的时间了。今日不同往常,直到阳光落在杨树上,林老汉也没有起床。林老太觉得肯定是昨天太累了,所以才睡了懒觉。
可是林老太煮了两大碗面条,还加了两个鸡蛋。面冷了就不好吃了,林老太决定先叫醒老伴,吃了早饭再去休息。
林老太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一直叫了很多声····
林老汉就这样走了,躺在床上,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5
两年后,槐树村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村,全国各地的游客慕名而来。在写有槐树村三个大字的村入口处,有一颗粗壮的槐树,表皮干枯。这个活了一千年的老人,已经被削掉了头发。
老槐树被装点地花枝招展,然后静默地守候在槐树村的入口,注视着每一个进出槐树村的人。
某一年夏天,天雷滚滚,上天早已经选好了受难者。一声巨响之后,槐树裂成两半。它的躯体被做成木椅、木桌、凉亭,永远地守候在槐树村的村口。
来这个村子旅游的人都会去一个地方,金仙洞。有人觉得这名字俗不可耐,有人觉得仙字恰是道出了一份意境。旅游者还会饮一种水,名为念金水。一元钱一杯,用白色的大瓷杯装着。卖水的是一个六旬的老妇人,笑容慈祥,说起来话来也格外温婉。
又过了几年,在距离金仙洞的一片小平地上,修建了一处纪念地。那是两座新坟,上面写着两个名字,林学金,秦水仙。
新坟是书记组织村里筹建的,村里人积极配合。因为他们心底都清楚,那个叫林学金的男人找到了一个吸引游客的绝妙之地,而那个叫秦水仙的女人,忍着丈夫去世的巨大哀痛,大而无私地把村书记带到了那个绝妙之地。
也就在这一年,村入口处多了几抹明亮的绿色。在那颗千年槐树的旧址上,已经长出了几颗小槐树苗,细弱的枝干在风中摇晃着,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中闪耀着。
几年光景,小槐米长成了大树苗。在老槐的旧址上,或许它也能活够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