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天气颇不寻常，乍暖还寒，今天雾霾也不请自来，糊过上空，很快便充塞在大街小巷。一忽儿车辆建筑尽数沉沦，仿佛失去了重量，漂浮在苍茫里；可这时街上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流，好比雾霾堵住了鼻，熙熙攘攘蚂蚁般的人封住了口，于是堵得整座城市都喘不过气来了。

今天徐玓也是迷迷蒙蒙的，他斜背着琴，同他人一样，低着头小步走在街上，看见一批批的人在他眼前渐已隐没，又看见一批批的人从迷蒙中突现走来。

这雾是从北京跑过来的吧！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么大的雾，若非眼前还有峭楞楞的黑树与烟尘糊在心中的憋闷，他还真以为自己已经升上天堂了。他昨日本来与老板商量好今天休班，可偏偏杀出个客户花大钱听琴指定非他去不可。徐玓心觉真的是奇了，大雾和大钱，今天是一并儿见着了。

转过街刚进了门，老板便已经望见他了，于是下了柜台，摆着手把他招过来。

“徐玓啊，那个客人在408包厢，今天花了大钱特意找你过来弹琴，你小子还挺受欢迎！”老板笑着。

“哪有哪有……”徐玓不好意思地陪着笑，便接了钥匙径自过去，开了门，一位穿着黑衣的中年女人正站着等他。那女人虽入中年，但风韵犹存。其双眼旁抹了很浓的妆，其余地方却尽是素淡的，刚才乜过去还是沉着脸，乍眼再看就漾起笑意来了。

“你好，我是徐玓。”

“我认出来了，你好。”女人笑着，眼里放着光，痴痴地上下扫着徐玓，一会便说：“我前几日一直都有来过这听你弹琴，我很喜欢，不好意思，这么大的雾霾天还把你找来，不过今天我实在是想听了。”

徐玓客套着：“哪有，有人喜欢我弹琴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心中却只觉其怪诞不经。

“你弹得很棒，很多来这的人都喜欢你。”话音刚落，女人便挨着墙边的椅子坐下来了，笑着说：“请弹吧。”

“谢谢。”徐玓边说边摘了口罩，从背上抓过琴，调了几遍音后便坐下来，脚底敲着节拍，轻刷起和弦。

琴声像风一样，暖暖的，是木吉他的呼吸，充盈在香木里，包厢里，耳朵里。

女人笑着闭上了眼，随着琴声，她深感着，灵魂飘得很轻盈。

弹了不久，他这时看见女人仰着头，层层白粉下的双眼，在淡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红，那笑像芦苇，已被风吹压下去了。一阵重顿音后，忽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了，先是一颗两颗的，他仔细看去——女人在哭。一曲未终，她又开始呜咽，并试图用手掩盖，却难挡泪水从指缝无声地滑落。

徐玓一下子慌了神，一时顿住手摇摇晃晃地向她伸过手去不知做什么好。“女士，你没事……”话音未落，女人颤巍巍地起身，惊得椅凳也晃悠悠的，便失了重似的摇晃着朝他拥了过来，旋即眼泪便在脸上开了。许多条河流不断的流着，也飞一般地泼了过来，他只觉神经一震，身子向后倾了一下，再回过眼来，那女人已紧紧地抱住了他，埋入他的胸口不断地蹭。

泼在胸口上的泪水如岩浆般滚烫，把他的心烙地生疼。徐玓吓了一惊，想说：“女士，别这样……”却像被扼住喉咙似的挤不出来了，只好全身发力，浑身抽动着极力挣脱，那女人却埋得更加深更加紧了。

“荡妇！”

徐玓忽的一声大喝，惊得那女人像被炮烙了似的松开手，一动不动地只像栋矗立在旷野上的雕塑。徐玓于是厌恶地推开她，拽上吉他夺门而出。

啜泣声仍在身后回旋。

雾霾一家子不舍地在城市上空滞留了那么几日，才终于开始各奔东西，先是褐色和乳色淡成烟色，再如薄薄的一层纱般被今日头顶上穹隆的晨光撕破，流入金辉与海蓝，人们于是才见到久违的晴天。

徐玓自那天后便一直宅在家里，仍心有余悸，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再回到KTV工作，不过估计是悬了，说到底都是那个女人的错，于是气愤时再扯着嗓子把那女人骂一通，摔几件有的没的的小物件撒撒气，以示报复。这天正赖在床上，电话忽响了，迷迷糊糊地看见是老板的短信：喂，我说徐玓，你眼睛不好使了么？今天太阳都挂那么高了，还不来上班，是不是想让我炒你鱿鱼？

徐玓一下子来了精神，老板没开了他！却又好似吸入了残留的雾霾，糊在心口：那女人没投诉他？于是跳下床，慌忙地套了一身便咬着面包赶到KTV，给老板打了声招呼后，问及此事，老板恍然大悟道：“你倒提醒我了，小子。她走的时候说她很满意，给了你一笔小费，还有这封前天寄来的信，一并托我转交给你。”

很满意？徐玓一头雾水，连忙接过信拆开出门去看，这时正有阳光密密地洒落，一纸碎影，赫然而立：

“那日是我儿死的100天，能够再次感受到他的心跳，我死无遗憾。谢谢你。”

徐玓的心里突然哄了一声，一时只扯着信发抖，这时心中又一阵惊颤，金篦刮目似的，便撒开步子疯了般地寻着信上的住址过去。久寻不见，在小区里忙窜时忽听见一对老太：“哎？二楼的宋青昨天自杀了？”

“是啊，昨天警察来时我也跟着去了，才40啊，可惜了。”

“为啥自杀？”

“……”

“想她儿子了……”老太说时顿了一顿。

今早的阳光，灼热的有些不像话。

他蓦然停下，看看前面不远处那一排二楼的窗，忽觉心一阵炽痛，捂着自己三个月前换的心脏有泪流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