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爷爷去世消息的时候,我感觉心里的某块地方,崩塌了。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另一块,也早已摇摇欲坠。
1
那时,我还刚从学校放假,高三一月一次的假期让回家这件事变成了奢求甚至夹杂着一丝狂喜。像往常一样,我站在路边等父亲开着车出现,没想到等到的却是叔叔——就是父亲的弟弟——伴随着一个冰冷的“通知”。
那一瞬间,我似乎失去了感知能力,如何上车、回家我都不知晓,唯一记住的是眼前的一片灰色。
但其实,我心中早已对这事有所预见,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大概是在两周前,我上完晚自习回到家,没有往常的热牛奶等着,看见母亲蜷在沙发里,一条毯子也没有盖地睡着了。当我轻轻唤醒母亲的时候,我惊异的在她睁眼的瞬间,看到了极度的疲惫和失落,瞬间,我有种预感——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看到母亲嘴角颤了颤,似乎极力在调整将说出来话的内容,良久,终于听到母亲说:“明天周末请假去趟医院吧,你爷爷生了点病,在住院。”“哦,好。”我心中明了些什么,但是两个人心照不宣似的,都不点破,只是各自平静着处理各自的事情,然后睡觉。
2
第二天,颇为应景地,天竟下起了小雨,我跟着母亲匆匆穿过街道,经小巷子朝医院走去。走到病房楼的时候,恰巧有一个人盖着白布被推出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发现不是爷爷的时候忽地松了一口气。
看着那个人被推的方向,应该是太平间,我心里突然不可抑制地想:“爷爷最后应该也是这样被推过去吧?”赶紧摇了摇头,想把这条可怕的念头甩出我的脑海,但是这个想法却在脑中愈发清晰了起来,让我在上楼梯的时候,腿都是软的,那一刻,我有种在高空走钢丝的感觉,一不小心,就坠落深谷。
一步、两步、三步,离病房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跳的越来越快。就在还有两米的时候,病房里,一阵嘈杂。我连忙去看,是爷爷!此刻爷爷正用手抓住病床,一条腿奋力地甩着,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倔强似的,鞋都已经被甩出一只。“我没病!有什么病!在这里打针打得我小腿肚都抽筋,我就不信我甩不开这个抽筋!”
这一刻,我的眼前不再是爷爷,是一只粘在网上将被蜘蛛捕食的蝴蝶。
父亲、母亲、叔叔、叔母,还有我,静静的,压抑着,等待着。直到爷爷终于不再抽筋,如愿般的向我、我们露出微笑,然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躺到了病床上。
爷爷对我是很疼爱的,招了招手让我过去,我于是有些木然地走到床边,握着他的手,不知说什么。大人们也是,没人说一句话,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窗外的小雨下在我心里,很难受很酸楚。怪不得人们说,秋天的雨,寒彻骨。
良久,怕是找不到话题吗?叔母向着叔叔使了个眼色,叔叔就突然开口:“哥,这几天医药费的单据······?”说着,他就从包里拿出了一摞单子,叠的整整齐齐。“哦!我报销我报销,没多少。”父亲连忙接过,背过爷爷去匆匆瞥了几眼单子,又连忙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转过身来,微笑着对爷爷说:“爸,没多少,不多不多!”看着这一切,我突然有一种极度的悲哀,笼罩了全身,我甚至感觉爷爷呼吸停顿了一瞬,是错觉吗?接下来他们的谈话我都没听进去,我只看到了爷爷眼睫毛微微的湿润,以及握住我手的微微颤抖。
3
我实在无法想象爷爷疾病的情况到底多糟糕,每个人都不愿意对我这个小孩子说,虽然已经从各个人的反应里看的七七八八,但是总是还是不愿相信。欺骗着自己,爷爷只是生了一场小病,就像是握紧了悬崖边的一株稻草,全部的希望都在它身上,直到稻草撕裂的那一刻。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叔叔会那么说,这个单据为什么就要我父亲一人承担,为什么爷爷一声不吭却又眼眶湿润,为什么当时我,那么无力。我只感觉,有一扇现实的门向着我打开,而门后,是万丈深渊。后来才稍微懂得,这叫“人性”,然而若只是如此,也太简单了。
当我回到家,才知道爷爷早已火化,之所以没有通知我,是因为我要上学,这是大人们商量后一致的结果,也是我一直以来想不通的一点。虽然后来我问过父母,为什么,但是回答总是为了我的前程。我不理解爷爷去世当天我回家,对我的高考会有多“大”的影响,更不明白所谓的“前程”为什么不允许最基础的亲情存在。我只知道爷爷去世那一天,我什么都不知道,在教室里做着一张做过无数遍的试卷,心突然痛了一下,就此失去了见爷爷最后一面的机会。
直到后来,我才稍微懂得,所谓的“前程”是大人们心中对孩子的“梦”,脆弱得异常。
4
因为父母要守灵不能够照顾我,我就暂时被安置在叔叔家住一晚,第二天回去参加葬礼。
那一天晚上,我平静地看着叔叔叔母似乎没有一点悲伤地忙着自己刚刚起步的“事业”,各种电话推销着自己的产品,心里再起不来一丝波澜。
反倒是堂弟颇为有些伤感地哭了,叔叔叔母却也不哄,只是拍下视频发到微信群里说“看,一个多么孝顺的孩子,为着爷爷去世而哭”,看到消息之后的我没说话,将堂弟带回房间,哄着他睡觉,堂弟一次次地问我:“爷爷不会回来了吗?”我看着他泪眼婆娑的眼睛,说:“他永远在我们心里。”
那一夜,我们都是哭着睡着,一个眼泪往外流,一个眼泪往里流,只是因为我知道“生活,怎样都要继续”。
5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身洗漱,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不能迟到的日子。匆匆吃完早饭,就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等待着叔叔开车一起回爷爷家。叔叔似乎并不着急,一边吃饭一边联系客户,约着几点几点见面。我有些失措甚至有些战栗,他说的,是今天吗?不可能吧,毕竟,今天是爷爷的葬礼。
八点,九点,九点半。
我和堂弟在沙发上焦急地等待着,终于等到叔叔放下了手机,叔母也起了床。两个人一通收拾之后,将我们带到车库上了车。而我也顾不得说什么指责的话,我只是个小孩子,罢了。我只想着赶快回家,去送爷爷,因为时候,确实已经不早。
我还记得当时车的速度虽然很快,却比不上我心里的着急;我还记得堂弟在旁边一句又一句的“快点”,却似乎没引起他们的注意;我更记得,车快要回到爷爷家的时候,突然拐了个弯,去了另一个村庄,因为他们要先去见客户、谈生意。
那一刻,我如在地狱,心,破碎得凋零。
那一刻,我心里闪过很多念头,却最终选择了忍受,因为除此之外,无路可投。离家太远,走路太慢,总归还是开车快些。所以,即使心中有气,即使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我还是努力平静,因为我知道,生活还是要继续。
我坐在车里,看着路边的风景,再度平静。父亲来了一次电话,我简单地把情况说了下。一会儿后就听见叔叔来了电话,被二爷爷骂的狗血淋头。现在想想解气,但是当时却是真的顾不得这些,我只想,回家。
终于,叔叔的车又动了起来,这次,是家的方向。
6
远远地望见一间间密密麻麻的房子里,有那么一间,全是白色,屋顶还有白布飘扬。那一片飞扬的白色,就像是一片雪,让我不得不想人这一生是不是也像雪花般脆弱。这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接触死亡和埋葬,却没想到是在爷爷的葬礼上。
停车之后,各个亲戚对叔叔的指责什么的我也不管,直接进屋,眼见一片稻草、烟雾缭绕,爷爷的骨灰就在进门的桌子上,心里又是一酸,却终于没有眼泪可流。
我也像父亲一样,守在骨灰旁,等着时辰到来,看着来来往往来吊唁的人,心,慢慢被重铸。人们都说看世态炎凉,一去医院二是火葬场,所言非虚。要真正看淡看清看懂人生,应该是要经历一次“死亡”吧,人世间的情感到底如何,唯有此时更加清晰可辨。
曾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诚然,人间,只是喧嚣,能稍微理解你悲欢的,是极少数极亲密的亲人和生死之交。
时辰已到,哀乐起,我心里那一块,也终于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