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舍娃姓肖，名字是他爸肖长鸣取的，肖长鸣取完名字就去南方打工了，梦想是往北方去读大学的，可谁叫他总差那么几分呢？就算语文考再好也没的上。考了三年，肖长鸣不考了，跟早早回家的高中同学佘小梅结了婚。

“肖舍娃？——小傻瓜！”奶奶带他去幼儿园，刚报出名字，就被旁边的樊俊俊给叫歪了。“不要给同学取外号！”可俊俊已经跑开，“小傻瓜”的名字也叫开了。

星期天舍娃跟爸妈打电话说这事，爸爸却大笑说：“这名字好！我怎么没想到！”

于是小名就真叫 “小傻瓜”了。

现在他们早已离开梁湖镇中心幼儿园，已经升到梁湖镇新苗小学五年级一班了，肖舍娃已经当了语文课代表，俊俊还在这么叫，连班长倪梦童也制止不了。

从幼儿园到小学，玩玩闹闹，俊俊最爱跟舍娃抬杠。舍娃说绝早从梁湖坐汽车到武汉，再从武汉坐火车，夜里就能到深圳。俊俊就说高铁只要4个多小时，下车日头还高高的。舍娃说有一种电影要戴眼镜看，能看到恐龙真的朝你鼻尖飞过来。俊俊就说电影除了3D的，还有4D、5D和9D的呢！水真的淋到你身上，你屁股真的颠起来。舍娃说，倪梦童像杨幂，俊俊就说她有那么老吗？像关晓彤还差不多。

最近一次抬杠是，舍娃说南美洲有一种动物叫“水豚”，俊俊说只有海豚和河豚，它们倒是生活在水里，但不叫“水豚”。舍娃说，不是的！不是的！水豚不是海豚和河豚，是另外一种动物。

俩人争执不下，就找梦童裁判。梦童也拿不准，说咱们查词典吧！仨脑袋凑在讲台底下找，在《现代汉语词典》的第492页找到了“海豚”，511页找到了“河豚”，可在1182页到1186页的“水”字下边却怎么也找不到“水豚”的影子。

 “小傻瓜啊小傻瓜！露怯了吧？还语文课代表呢！” 俊俊伸开双臂像滑翔机一样跑出了教室。梦童没说话，浅浅地笑着，舍娃的脸涨得更红了。

舍娃想去问杨老师，杨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在武汉读过大学，她什么都知道。舍娃已经走到了杨老师的窗台下，隔着窗户已经看到杨老师伏在桌上的身影，甚至能看到她瓶底似的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太阳光。舍娃猛地记起，以前类似的问题曾受到杨老师严厉反问：“你问的这个知识点，语文课会考吗？数学课会考吗？自然课会考吗？都不考你瞎耽误什么工夫！”舍娃叹了口气，收住了脚步。

舍娃心有不甘，又从讲台底下搬出了词典。他突然想到还没查“豚”字，如果“豚”字下边的例词有：海～，河～，水～，那不就证明我对了！舍娃呼吸急促起来。

1284页，“豚”字的解释只有5个字：“小猪，泛指猪。”

舍娃愣住了，怎么是猪？！难道“海豚”、“河豚”的意思就是“海猪”、“河猪”？还有我那正在求证的“水豚”难道就是“水里的猪”？

舍娃好沮丧，把词典拨得哗哗响。词典是上次城里叔叔阿姨文化下乡送的，每个班一本。舍娃一直喜欢得不行，觉得它像个有学问又有耐心的老师。可惜它不会说话，不然舍娃一定要问问为什么没有“水豚”这个词。

再上课时舍娃有些走神，满脑子都是“水豚”。他分明是在哪儿听过的，它也肯定是真实存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证明给俊俊特别是梦童看。

“网上有！上网就能查到！”舍娃又燃起一线希望，兴奋地去找梦童。

梦童还是浅浅地笑着，摇摇头说：“怎么上网？”

俊俊倒是有个叫什么 “爱派”（IPAD）的宝贝能上网，那是过年他姑姑从武汉给他买的。开学第一天，大家稀奇还没看够，就被杨老师没收了，说再也不准带到学校。可放学以后，俊俊玩游戏都玩不过来，才不会去查什么“水豚”不“水豚”呢。

舍娃有些泄气，眼泪都快下来了。他想到了网吧。

全梁湖镇只有一个“新浪潮网吧”，在舍娃奶奶的咸鱼摊对过，拐进西头的小巷走200米就到。舍娃先到摊上要钱，奶奶问要钱做么事，舍娃支吾半天，说反正我晚饭不回家吃了，从铁皮盒里抽了一张10块钱就跑。

网吧进门立着一块牌子，上边写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和“上网请出示身份证登记”。舍娃第一次来，瞅见牌子心一沉，倚着门框往里看。

里头黑魆魆的，满是呛人的烟味。借着屏幕的反光，舍娃看到有人叼着烟，有人在吸溜方便面，全都戴着耳机盯着自己的屏幕，双手抖动着，嘴里发出各种怪叫声。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女孩坐在前台嗑瓜子，眼睛一直没离开屏幕上的古装剧。

舍娃不敢进去，逡巡半天，低着头往回走。脚边有个扁扁的旧纸盒，像极了俊俊的宝贝“爱派”，舍娃一路踢，一直踢到奶奶的咸鱼摊。

二

星期天下午舍娃照例可以跟爸妈通上电话。他们说工厂每天都加班，只有这半天才能喘口气。他们说每天经他们的手做出来的手机壳就有上千个，“奶奶这个手机就是我们做的壳呢！”

“你们做‘爱派’吗？”舍娃说，“我想要个‘爱派’，跟俊俊的一样可以上网的‘爱派’。”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接着妈妈说：“你个小学生要什么‘爱派’？不好好学习想玩游戏啊！”

“我保证不玩游戏。”

“……好，给你买！下次过年回家就给你带回来。”这是爸爸的声音。

“我现在就想要，你们寄回来。”

电话那头又静了一下。

“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妈妈的声音。

“小傻瓜听话！这么贵重的东西寄丢了怎么办？摔坏了怎么办？”爸爸的声音。

舍娃不再说话，把手机还给了奶奶。

出了家门，舍娃才想起应该问问爸妈，深圳的动物园里有没有“水豚”这种动物？6岁那年爸妈带他去过一次深圳，带他玩过动物园，他清楚地记得有拖着长尾巴的孔雀，有伸着脖子等喂食的梅花鹿，还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黑熊。舍娃好想再去一次动物园，可爸妈半个字也没提过让他放假去深圳的话。

舍娃有点后悔挂电话了，他觉得应该跟爸爸说说“水豚”的事。奶奶说爸爸肚子里有墨水，只是没那个命，要不是爷爷去世早，他准能考上大学。爸爸肯定知道南美洲有没有“水豚”，他肯定能讲出好多“水豚”的知识。还有，爸妈挣钱辛苦，“爱派”不买就不买了，他可以要爸妈买几本“水豚”的书寄回来，买书妈妈是不会反对的，而只要书上有“水豚”，他就一把拍在梦童特别是俊俊的面前！

可惜电话已经挂掉，要说也只能等7天之后的星期天下午再说了。

而眼前的这个星期天下午，舍娃碰到了正满街找他的梦童，梦童说杨老师有急事让赶紧去学校。

在杨老师的办公室，班长倪梦童、学习委员祁娜、文娱委员樊俊俊、语文课代表肖舍娃，齐刷刷围在桌前，听杨老师布置一项紧急而重要的任务。

“中央电视台董卿主持的《中国诗词大会》，你们都看过吧？”杨老师难得和颜悦色地说话。

“看过看过！董卿姐姐我们可喜欢了！”两个女生首先雀跃起来。

“我看《知音》杂志上说董卿姐姐是女主持人当中最有知识的。”舍娃想起了翻过的旧杂志。

“但是董卿鼻音太重了，嘴也不好看。”俊俊接在舍娃后边说话，从来是转折词开头。

“不聊董卿。”杨老师截住话头，“是这样，中央台的节目一火呢，咱们省电视台就跟着学，省电视台一学呢，咱们市电视台就要参与，市电视台一参与呢，咱们镇就要选拔学生参加。”

要上电视！四个同学有些激动，叽叽喳喳说起来。杨老师又拦住，接着说，“现在离上电视还早！……镇里要选拔呢，咱们学校先选，下个月10号学校要搞个古诗词比赛。咱班你们四个语文最好，就派你们参加。”

杨老师拿出几本小学生古诗词之类的书分发给大家，说，“这都是上次文化下乡活动送的，平常学习紧没让你们看，这段时间你们突击一下，全背下来！咱们五（1）班可不能比五（2）班、五（3）班的表现差！”

上电视的模糊远景，在现实则是一项额外的背诵任务。四个同学情绪低下来，默默接过了书。不过他们都是好学生，老师布置的事没有不好好完成的，何况杨老师还语重心长地说：“背诵是最公平的，你们和城里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武汉的学生、北京的学生能背的，你们也能背！”

四个同学仿佛又看到董卿姐姐在微笑招手，于是纷纷冲着杨老师郑重点头。

临出门，舍娃特想问问杨老师“水豚”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杨老师这算考试吗？”

“不是考试，但比考试还重要！”

三

梦童说据内线情报，五（2）班起步就是《唐诗三百首》，五（3）班的四位参赛同学已停掉所有副课背古诗。于是杨老师要大家把手头的诗一周内背完，后边她再去找新的书。杨老师还说：“我已经跟你们家长发短信了，多给你们买些参考资料。背得越多，才越有胜数！”

梦童提议每天放学后留在学校集中背两个小时，背完10首再回家。俊俊惦记着回家玩游戏，不太情愿。“要是才艺表演，我文娱委员当仁不让。背古诗嘛，应该是语文课代表冲在前头，对吧？小傻瓜代表！”

舍娃抢白道：“上了电视你也可以才艺表演啊！董卿姐姐问你，你就说诗我不会，我给大家唱一段黄梅戏吧！”

祁娜“扑哧”乐了，捂着嘴走到一旁。

“别斗嘴了！” 梦童说，“咱们分下组吧，两个人好提词，也互相监督。”

“我跟梦童一组！我俩住得近。”俊俊抢着说。

“又不是回家学！”舍娃反驳道，“——咱们手心手背决定吧！”

梦童俊俊出的手背，舍娃祁娜手心。俊俊得意地瞟一眼舍娃，拉着梦童去了走廊的另一头。

祁娜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排座位总在最前排，大小考试从来不出前三名，班里没有不服的。舍娃说祁娜咱俩好好背，灭了他们！很快他俩就创了一种特有效的背诗方法，背完10首，太阳还在西边亮晃晃的，哪用得着两个小时。

舍娃决定走了，也懒得跟走廊那头打招呼。

他又转到了“新浪潮网吧”。门口的牌子还在，里头还是黑黑的，烟味呛人。前台那个黄头发女孩还在磕瓜子，她眼前的古装剧好像永远放不完。

舍娃倚着门框看，然后低头走开。走200米出巷口，往东过马路到咸鱼摊，帮奶奶收摊回家。

每天都是这样。

终于有一天前台的黄头发女孩看到了舍娃，攥着瓜子的手挥起来，“小孩想玩就进来嘛！没得事的！”

舍娃往里往外两头看，巷子里没什么人，一只大黄狗趴在石凳上睡着了。

舍娃走了进去，黄头发女孩起身麻利地开了个机子，“押金10块，1小时2块。——游戏都在桌面上，随便玩！”

“姐姐，我不玩游戏。”舍娃有点紧张，怯怯地说，“我想查个词，你能教我怎么查吗？”

“哦？少见！”姑娘一口吐掉瓜子壳，腾出右手点开百度搜索，“想查么事？”

“水……豚……”姑娘单指输入，敲击回车键，1,470,000个搜索结果瞬间跃出页面。

“有了！有了！”舍娃尖叫着跳了起来，双手直拍桌子，键盘也跟着一起跳。姑娘闪到一边，嘟囔道：“这孩子么毛病！”好在屋里没一个人把视线从自己的屏幕上移开。

舍娃按女孩教的，摁着鼠标一条条点开。你看就是有这么个动物嘛！你看网上说得多清楚：水豚，是一种半水栖的食草动物，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啮齿动物，主要分布在南美洲的巴西南部……。你看还有图片！头大，脖子短，尾巴短，耳朵又小又圆。你看还有视频！眼神呆萌呆萌的，走路慢慢吞吞，好可爱！

舍娃贪婪地盯着屏幕，眼睛放光，喉咙发干，点击鼠标的手有点抖，生怕点轻了进不到那个世界里去，点重了又会把那个世界惊飞。

那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世界啊！好像推开一扇门后边还有一扇门，掀开一道帘子后边还有一道帘子，永远有新的惊喜在前方等你，永远没有尽头。舍娃就这么不停地推门掀帘子，直到黄头发女孩过来敲他的桌子，“你的押金用完了哦！”

街上已经黑透了，舍娃感觉眼睛涩涩的，看路灯泛起了一圈一圈的光晕。他飞快地朝家跑去，他不知道奶奶已经急成了什么样，但他知道了地球上是真真有一种叫做“水豚”的动物的，他也知道了在深圳附近的东莞动物园里就有两只从南美洲运来的水豚。

四

一星期下来，四本书的所有古诗，他们四个人全会背了。人和诗都没留死角，杨老师很满意，又给了四本，书更厚，字更小。

俊俊神秘兮兮地说，五（2）班的褚老师和五（3）班的郑老师在和杨老师争一个进城的名额，而这次诗歌大赛是个机会，所以都往死里逼学生。梦童呵斥俊俊不要胡说八道，说老师要求严是为了咱们好。

舍娃不知该信谁，他最想跟梦童和俊俊说的，当然是他在网上真真切切看到“水豚”了，但他不敢说去了网吧，更不敢从网吧里搬个电脑出来给他俩看，空口无凭，那跟查词典之前说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舍娃和祁娜继续学霸联手，但舍娃坐不住了，总有什么东西勾着他飘飘忽忽往远处跑。上一首刚背个差不多，他就催促进入下一首，个把小时不到，10首诗就连皮带毛囫囵完了。

这天背到唐代诗人许浑的《金陵怀古》：

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

舍娃盯着“江豚”二字发愣，“海豚”“河豚”之外又冒出了个“江豚”，可不管什么“豚”，都是冰冷的方块字，硬硬地趴在纸上，亲不得近不得。而他在网上看到的“水豚”，却是活生生的萌物啊！看视频，看水豚君的动漫，看它们吃饭发呆晒太阳泡温泉，那一脸懵懂与世无争的神情，能把你乐疯，也能把你的心融化。

舍娃起身径直走了，把瘦小的祁娜扔在走廊不知所措。

奶奶也习惯了他的晚归，只是他每次从铁皮盒里拿钱的时候，奶奶总跳脚，“小傻瓜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看你爸妈回来不收拾你！”

星期天舍娃问爸妈：“你们深圳离东莞远吗？”

电话那头爸爸笑了：“小傻瓜啊小傻瓜，我们就在东莞呢！东莞市大朗镇！”

“你们不在深圳？”舍娃今天才知道爸妈其实在东莞，但不觉得失落，反而有点窃喜，因为水豚就在东莞的动物园里。他电话里没说动物园，而是问：“咱们梁湖镇也是镇，他们大朗镇也是镇，你们为什么要跑到别人的镇上去，却不在家陪我？”

电话那头停了一会儿，才传来爸爸的声音：“……儿子，还记得为什么给你取名舍娃吗？古人说得好，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

爸爸这些话，舍娃听过好多遍，他冲着手机喊道：“我只要你们在家陪我！”

“真是个傻孩子！”妈妈说，“在家陪你怎么挣钱啊！不挣钱怎么供你读书？怎么给你买‘爱派’？”

“你们要是回家陪我，我就不要‘爱派’了！”舍娃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知道说了也没用，从小到大，爸妈就是电话那头缥缈的男女声，舍娃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

 “你要争气，将来要考上大学”……“咱家就看你了，大人辛苦挣钱全是为了你”……那头的声音时断时续，忽远忽近，像漂在水面的浮筒。舍娃想起跟奶奶去梁子湖湖汊摸鱼，光脚站在水里，看见花花绿绿的浮筒随风逐浪，一会儿漂去好远好远，一会儿又回到跟前。舍娃感觉自己正躺在浮筒上，像儿时的摇篮，摇摇晃晃，进入梦乡。

舍娃梦见自己在浮筒上一直漂，从湖汊漂进了看不到边的梁子湖，漂啊漂啊，忽然又到了空中，浮筒变成了七彩云，像厚棉被，暖洋洋的。太阳离得好近，让人睁不开眼。耳朵根儿却热了起来，好像有一股湿热的气流呼在脸上，痒痒的。眯着眼睛一看，原来是爸爸妈妈！爸爸侧躺在左边，妈妈侧躺在右边，正轻声地跟他说话。

舍娃突然感觉身上毛茸茸的，转过身子瞧，发现爸妈都变成了灰褐色的水豚。一摸脸上长满了毛，软软的，滑滑的，自己也成了一只小水豚！水豚爸爸、水豚妈妈和水豚宝宝就这么依偎在一起，懒懒地晒着太阳，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舍娃看到一只长尾猴跑过来了，骑到他背上揪他的毛。定眼一看，是俊俊！俊俊变成了一只长尾猴！就问你怎么来了？俊俊说你看还有谁来了？一招手，一只大白兔和一只小仓鼠围了过来，原来是梦童和祁娜！舍娃问你们怎么不背诗了？俊俊模仿水豚的口气慢吞吞地说：

“背……诗……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大家都笑了，嬉闹一团，在草地上打滚，躲在树后捉迷藏，跑到小河边撩水。

突然，水里冒出一只大鳄鱼，冷冰冰的眼睛盯着他们。不知谁喊了一声：“杨老师来了！”

舍娃惊醒了。窗外黑着天，也不知几点了，奶奶在外屋腌咸鱼，把活鱼一条一条剖开，刨去鱼鳃鱼泡和鱼肠子，再抹上盐，挂在屋檐下晾干。舍娃起身去洗澡，他摸摸自己，脸上，脖子，后背，全是汗。

五

下月10号说到就到了，杨老师招呼五（1）班四位选手，“赶紧上吧！”

赶紧上并不是上演播台，不是你想象的一束追光，音乐骤起，选手款款走到舞台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吟诗诵词。不是这样的，不要电视看多了就想得也多了。梁湖镇新苗小学的诗词大赛，跟任何一次考试没有分别，跟单元测验、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年级会考、全校统考、全镇模考都一样，闭卷笔试，进场响一次铃，收卷响一次铃。

考试结果很快揭晓。全校选拔前20名同学参加镇里比赛，五（1）班仅有倪梦童入围。

俊俊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玩游戏了。他怪腔怪调地说：“梦童别当真哦，董卿姐姐远着呢！”梦童说：“从一开始你就态度不端正！”

祁娜哭了，哭得很伤心，嘤嘤地说：“我那天要是出的手背就好了……”

舍娃听出祁娜在责怪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想要不要像梦里俊俊那样模仿水豚说句话来解嘲，但感觉气氛不对。

杨老师脸色铁青，把书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说：“输给别的班了！你们还是拼得不够！”目光停在舍娃身上，“有人得注意了啊！再这么滑下去可就危险了！”

舍娃脸上火辣辣的，胸口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他知道这块石头来自哪里，也清楚必须尽快搬走它，不能再这样了！

舍娃决定冒一次险，带梦童和俊俊去网吧。他拽住两人说：“走！你们跟我去一个地方！”

刚要出教室，学校看门的柯大爷送来一包裹，落款是“广东省东莞市大朗镇环球电子器件厂佘小梅寄”。

妈妈寄来的书！舍娃欣喜地叫起来，一把拍在了梦童和俊俊面前。

一本《给孩子的古诗词》，一本《事半功倍记忆法》，一本《快速记忆88招》。

 “小傻瓜，这些书有什么好看的？”俊俊又发出了怪笑声。

“你妈妈的快递也太慢了吧！要是考试之前收到就好了。”梦童帮舍娃把书摞齐。

舍娃回过神来，连忙在包装纸里翻了一遍又一遍，只有这三本。“这不是我要的书！”舍娃感觉脖子都红了，嗫嚅道，“算了，你们还是跟我走吧！”

“跟你去哪儿啊？肖代表！”俊俊的声音越发刺耳，“好好看书吧！没准下次诗词大赛用得着，哈哈哈！”

梦童也浅浅地笑着走开了。

舍娃的眼泪夺眶而出，哗啦一下把书扒到地上，踩几脚，疯了似的冲出教室。

舍娃跑上大街，跑过了奶奶的咸鱼摊。他本想停下来，扑进奶奶的怀里大哭一场，但奶奶肯定会问他为什么逃学，会跳脚骂他不听话。于是舍娃继续跑，奶奶头都没抬一下。

舍娃还是跑进了“新浪潮网吧”。这一回，他点开了桌面上的游戏。就像推开魔法大门，他发现了一个更加奇妙的世界，比上课有趣，比考试有趣，比背诗有趣，甚至，比水豚还要有趣。

六

梁湖镇新苗小学的操场上又热闹起来，虽不比上次文化下乡的红旗和标语多，但主席台上坐的人也不少，分了三排，顶上的横幅还是有的，这回写的是“关爱留守儿童共享阳光成长”。

各班学生早早在台下集合了。五（1）班班主任杨老师清点了两遍人数，全班62人实到61人，缺了肖舍娃。问谁也不知道原因，班长倪梦童说反正他最近经常旷课。眼下杨老师顾不上细问，因为一会儿樊俊俊要代表全镇留守儿童上台发言，发言稿是年级语文组老师集体起草、校长亲自修改的，镇领导也看过了。趁开会之前，杨老师让樊俊俊最后演练一遍，叮嘱他字音一定要咬准，“衷心感谢”不能念成“综心感谢”。

日头很毒，学生站在下边听一个领导接一个领导讲话，并不太懂，只是鼓掌。樊俊俊朗诵得不错，除了念“蒙台梭利国际教育集团”有点磕巴外，堪称完美。接着是各班挑选的学生代表，依次上台站成一排，从领导手里接过书包、文具、球拍、跳绳，合影留念。

活动一直到晌午才结束，领导们大车小车离开。“蒙台梭利国际教育集团”的几名工作人员留了下来，说这次活动是他们企业赞助的，就是想为留守儿童做点实事，看看有没有需要矫正的问题学生，比如网瘾少年什么的，可以送到他们的戒网中心封闭治疗，这个治疗价格贵得很，但对留守儿童免费，学校和家长都不用掏钱，费用由上头出。

听到“网瘾少年”四个字，杨老师若有所思，她想到了肖舍娃，还有梁湖镇唯一的网吧。

于是肖舍娃被杨老师和“蒙台梭利国际教育集团”的工作人员逮个正着。打通关的要紧处，他半天才醒过神来，抬头看人，多了一层一层的重影。工作人员把他从座位上抱起来的时候，他直挺挺的，就像奶奶往屋檐上挂的咸鱼。

肖舍娃要去城里读书了！同学们不明所以，在背后交头接耳。杨老师厉声训道：“好好做功课！离期末考试已经很近了……”

舍娃很认真地请杨老师转告梦童和俊俊，说：“水豚是真的有的，我在网上看到了。”

“什么水豚？”俊俊早忘了，一脸茫然。梦童则痛心地说，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他就是被上网给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