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20)

农历1975年正月初二,我和二弟在父亲的带领下,平生第一次去约40里外舅爷家,颇是兴奋。

刚出村头,见二爷家的大叔也去亲戚家,并且要同好远一段路。在相互招呼之后大家放慢了下脚步。大叔亲热地帮我整了一下肩头上并不存在的衣皱,用羡慕的口气说~“看都快跟爹一般高了!”这大叔30多岁了,还只有3个女儿,儿子还在大婶的肚子里,说不准又是第4个女儿呢。乡下人嘛都是重男轻女,盼儿子心切,我听得出这大叔的口气里隐藏着灰气的感慨。这大叔是当了多年的老队长,平常看到他没少对我父亲大呼小叫的。一路上不知道两个大人在后面说些什么,到了近20里地的城关镇那里就分道扬镳了。

不多久背后又有人喊我们,是我对面那村里的柳矮子,大我两岁,他笑着向我们通报了一个大新闻,他们村的裁缝柳白皮昨晚一夜未归,今天早上才被人发现他死在村对面那吃水塘里,浮在水面胸前的衣服还没湿呢,塘岸上留下一堆香烟灰。我们都为他惋惜不已,才30多岁就这么想不开。有人怀疑他有被谋害的可能,柳白皮的老婆非常漂亮,不过柳白皮也是美男子,但好像有比较重的风湿病。

一会儿我们又和柳矮子背道而驰了。父亲一路上告诉我们沿路村庄的地名。事实上大舅爷前年亡故了,大舅奶首先看到了我们,惊喜万分的样子立即去通报给二舅爷和表叔们。

在这里住了两晚,被安排在舅奶家对门的一个单身汉家睡,那单身汉长期不在家,平常把房子交给舅奶家管。这里很干净整洁,比我家好多了,我睡得很好。还记得非常清楚,我没有丝毫的胸闷失眠,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们在二舅爷和几个表叔家轮流吃饭。白天就四处瞎逛,父亲和舅奶家长里短没个完。

这村叫叶家坝,村的背后是一条大约100米宽的大河,远望去河床都是罕见的紫红色的猪肝石,冬天嘛水也不深,清澈见底,看到有人从河里往家挑水,有几只大白鹅在河面嬉戏。这地方我一生就到过这一次,一晃数十年,仿佛昨天。

我爷爷这年正月里死了,按我旧文里记载的具体时间是正月十三。从头年冬腊月起,他已经在床上不死不活地躺了几十天,长期低烧,赤脚医生也来过几回,烧降不下来,不吃不喝,最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住院,其实他也就不过69岁,那时的人这年龄仿佛年事好高,即使要死好像也不是病死的而是老死的,他的确早已很苍老,牙齿早就没了。他生前一直住在我家,现在他坐在他的床前,背靠着墙,头上的一块黑布掉下来盖住他白纸一样的脸,很吓人。

给爷爷送葬算得上引起了一场风波。在我家堂屋正中,先由几个年长者把他风风火火地放进棺材里,用石灰盖严,钉上棺盖,然后抬向公堂屋停留片刻,类似举行一个追悼会;按惯例,接着就抬上山安葬完毕。可是,今儿个在公堂屋里发生了什么纠纷和骚乱,说是这公堂屋是新做的,当时有个什么说法,这新公堂屋今后仅用于开会,不准用于出殡。这“规定”其实没有人知道,这是大叔此刻突然提出来的。于是这大叔指挥着命令着人们把爷爷的棺材抬回我家。我家土门太窄几乎进不来,有人说一气抬上山算了吧,可这大叔找来锄头立即敲掉几块门砖,强行把棺木重新推回到我家堂屋里,我家大人怎么也挡不住。

这么搞,在我们这里认为这是十分忌讳的,抬出去的棺材又抬回来,这不是把家当墓地?按迷信说法,这会引发家破人亡的。

至此,我才知道,不久前正月初二在村头那大叔对我们那亲热劲是多么地虚伪啊!结果呢,这年秋天,我的老胸闷又复发了,从此我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困境。这是有问题的,我胸闷本来已经好了呢。可我这大叔最终也没讨到好,10多年后他就死了,才活47岁。

这一年的开头让我首先感受到的是饥饿。据说大队搞什么“土劳平衡”,把我们生产队割走了几十亩田地给别队,我们小队里的粮食收成自然就减少了很多。现在分配口粮这上面管得很紧,即使仓库里有很多余粮也不能分。私分是犯法的。大队现在卡死了过去分“黑粮”的一切“漏洞”。即使有很多余粮也只能存放在公家仓库里,当时墙上都有大标语,号召节约闹革^命嘛。

我很多回星期天下午去上学前,才发现米缸底里只剩下那一点点大米,明显不够。一餐4两米饭,一周6斤4两,这应当是雷打不动的,而现在呢,经常只有4,5斤米,怎么够?其实呢,我看到米缸旁边装谷子的瓦缸里有时也是满满的。现在我怀疑这是我父母,特别是我母亲故意这么算计的,整我洋相。奇怪了,我总没做声,米少就少了。无非到学校一餐改吃3两。有一次我实在饿得不行,借了一个干部家的儿子3张饭票,哪知道我借票容易还票难,失了信用,等到我最后还饭票时,人家把这饭票当我面扔到地上了。有一次又是临上学时发现米完全不够,才2,3斤的样子,怎么办呢?父母还没收工,我和谁说呢?我“灵机一动”,把生谷捥几瓢米袋里。到学校称米时,我忐忑不安地将米袋倒进大米柜时,那称米的老头早就发现了,让我把生谷筛起来,,,我尴尬到无地自容。真奇怪,我一直没和我母亲说过这事,从未要求他们必须在星期天下午前为我把米准备好。直到如今,我都不懂我当时为何对这困境一直闭口无言?让我饿了多少肚子!

下乡的人富有得多,他们称米很多人一次几十斤上百斤,吃的鱼啊肉,我们天天酸菜辣酱豆豉。我每天穿的那双力士鞋是我父亲从“三线”带回来的,42码,太大了。初中时的老师到高中来开会,看见我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矮呢?”如此营养不良怎么长得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头发都枯黄了,又没吃饱,又没油水。

我终于获得了每月5毛钱助学金的资格。班主任还为此找我谈话呢~关怀啊爱护啊温暖呵什么的。可到学期终了,每期五五两块五眼看就要到手了,嘿,第一个学期期末谁把我的课桌四只脚弄断两只,这钱抵掉了;第二学期,最后几天里忽然有人把我的蚊帐(都是公家的)撕出几个碗口大的洞,这五五两块五又泡汤了。到下一年总算没有这玩意儿,真好。现在想来,这应当是班主任安排别人做的坏事,这我名下的助学金钱班主任拿去了。

当年,“开门办学”的口号喊得非常响,也就是这么做的。1975年正月里,高二三个班分成文体班丶文史班丶农技班。文体班一部分人成天学样板戏,一部分人成天打球。文史班办校报,起名叫《风雷激》。农技班把公社农机站的拖拉机弄几台过来,多次在学校大操场练车,把个平平展展的大操场辗得像遭了炮弹。有天车在操场转弯处翻了,那班主任正在驾驶室里被摔伤了,住好几天院,回来象曾经挂彩的英雄,大啦啦的。《风雷激》的主编有天忽然得了神经病,看到他在教室外又哭又唱,慢慢也停刋了。

还经常把老农请到学校来,忆苦思甜。

学校附近的万亩格子田改造工程,我们学校全体师生去挑土两个星期,去公社万头猪场挖池塘上十天,还去帮公社窑场挑窑泥好几天。在十多里外学校自己也有30多亩水田,经常要去那里搞劳动。

晚上时不时看一场本校文体班的演出,节目里总是反这反那,告诉人们总有那么多敌人想在搞颠覆活动。

读书,都见大鬼了。

有一回一个中央军委的大人物来了,要视察我们区民兵工作,民兵演习的地点就安排在我们学校的大操场上。学校提前办了两块大大的墙刋,迎接那大员的到来。嘿,这回让我也火了一把。那天我忽然发现教室山墙上的那两块巨大的宣传栏里,入选了我的两首诗歌,一篇散文。其中有一首诗50多行。老师没给我更改一个字,一字一句全是我的原文。可惜没署名,否则怕是不得了哈哈。我毕竟还只读高一,把高二的才子都盖了,我那几篇真的比人家写得更好。

来高中这一整年,就这回让我忘记了一会饥饿等种种痛苦,产生了些许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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